奎爺臉上的松弛瞬間凝固。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冰冷刺骨,如有實質的殺意,正從這個平常總是笑容滿面的青年身上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
瞬間讓這小院午后的暖意蕩然無存,溫度驟降。
上次有這種感覺,還是很多年前一個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老兵來他黑市買肉時。
那眼神,能把人的魂兒凍住。
可現在這股子殺氣,比那老兵濃烈、純粹得多。
這得經歷多少生死磨礪,手上沾了多少血,才能凝練出這種眼神!
這小子……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奎爺的心臟猛地跳了幾下,后背“唰”地竄起一絲涼意,捏著煙袋鍋的手指都有些發僵。
愣怔了幾秒鐘,他才猛地回過神來。
二話沒說,站起身,動作比平時利索許多,快步走到院門口,探出頭左右張望了一下。
巷子里空無一人,只有寒風卷著幾片枯葉打著旋兒。
“吱呀”一聲關緊了門栓,還順手上了門閂,插得死死的。
然后拉著陳冬河的胳膊,腳步沉穩卻急促地走進了光線有些昏暗,飄著淡淡灰塵和陳舊木頭氣味的堂屋。
“坐!冬河,甭急,慢慢說,到底攤上啥要命的過結了。”
奎爺拉著陳冬河在八仙桌旁坐下,自己倒了碗涼白開,“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碗下肚。
抹了把嘴邊的水漬,眼神灼灼地盯著他,渾濁的眼底是見慣風浪的鎮定:
“是有人要你命?還是……你想弄死誰?能托我老頭子辦的話,就別沾那沾血的手。干凈身子比啥都強。”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清晰,帶著老江湖的審慎。
陳冬河看著眼前這位上輩子也同樣為自己扛下血債的老人,眼神里最后一點防備也卸下了。
他深吸一口氣,那壓抑了太久的憋屈和憤怒如同決堤的洪水隨著講述宣泄而出。
一五一十的將林愛民做的那些齷齪事,以及他自己如何調查核實,又如何從林大頭那里確認這雜碎其實毫無背景根底娓娓道來。
他說得很慢,很平靜,但那平靜下翻涌的滔天恨意和冰冷的殺機,讓這間老屋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桌上的灰塵似乎都停止了漂浮。
當把所有壓抑在心底的黑暗傾吐出來之后,他自己也感覺胸口那口堵了太久的惡氣稍平了一些,但眼底的寒光卻更盛。
奎爺一言不發地聽著,布滿老繭的粗糙手指在光溜溜的紅漆桌面上無意識地劃拉著,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像是計謀在盤算。
直到陳冬河說完最后一句,他緩緩抬起頭,一雙閱盡世事的眼睛定定地看著陳冬河。
沉默了足有半袋煙的功夫,屋子里靜得能聽到心跳。
他用手指在桌子上重重地敲了兩下,發出“篤篤”的悶響,眼神變得銳利如鷹。
“這事兒……能做。”
但他話鋒一轉,聲音帶著老謀深算的考量,語速放慢:“如果你能忍,再忍一段時間,等到一切風平浪靜,再慢慢的弄死他。神不知,鬼不覺。”
陳冬河喉嚨里像堵了塊燒紅的烙鐵,奎爺說的道理他懂。
可那股子邪火燒得他五臟六腑都在抽,灼得他眼珠子都發紅,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發出“咔吧”的輕響,聲音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帶著火星子:“忍?忍不了!我特娘現在就想把他大卸八塊,挫骨揚灰。”
“奎爺,你放心,我有門道,神不知鬼不覺就能把他從醫院掏出來,保管沒人發現馬腳。”
他眼底掠過一絲野獸般的戾氣,隨即又強行壓下,急促的呼吸平緩了些,但胸膛依舊劇烈起伏。
“至于我這頭……不在場證據……好辦!我現在就進山打獵,您明兒帶人上我院子收獵物去。”
“到時候弄幾只大家伙,動靜夠大,這消息保管跟長了翅膀似的飛遍公社。誰還能疑到我頭上?”
奎爺沒立刻應聲,掏出煙袋鍋,慢條斯理地塞上煙絲,劃亮火柴點燃。
辛辣的煙霧繚繞著盤旋上升,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
他吸了一口,看著陳冬河那張壓抑著狂怒、如同即將爆發的火山般的臉,沉吟道:“成!陳老哥前幾天托人送來的那頭黑瞎子,我還沒出手,車站的吳主任眼饞著呢,價錢正卡著。”
“要不,我放個風聲,就說那熊是剛放倒的。有那頭畜生兜底……”
他吐出一個煙圈,目光探尋地看向陳冬河。
陳冬河直接搖頭打斷,嘴角卻勾起一個冰涼的弧度,眼神狠厲:
“不成,戲要做足。山上我去弄真正的彩頭,動靜要夠大,夠唬人……指不定,給您弄頭山大王回來。”
他頓了頓,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勁。
“到時候我親自來找您,敲定時間,您直接帶人上我院子就是。”
“我有兄弟幫手,準保讓那獵物的新鮮勁兒撐得住場面,血呼啦的,看著就像剛咽氣。”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那血淋淋的場景,聞到了那濃烈的血腥味。
奎爺瞧著陳冬河這副豁出去的狠絕架勢,心頭猛地一熱。
遇上這天塌下來的禍事,這小子頭一個想到的是找他商量,這份倚重和信任,沉甸甸的,壓過了那壇子虎骨酒。
他把煙鍋在千層底布鞋的鞋底上狠狠一磕,火星四濺,煙灰簌簌落下:
“中!這爛攤子,奎爺給你兜著。”
他聲音斬釘截鐵,帶著江湖人的義氣和不容置疑。
“那姓林的雜種,確實該剮。親爹受辱,親叔差點因為他橫死路邊,還丟了飯碗……”
“你這個當兒子的,要是不吱聲不報仇,那還算個人?”
他渾濁的眼睛里也閃過一絲厲色,那是屬于老輩人的血性。
定了計,陳冬河心里那股沸騰的殺意才算找到了宣泄口。
他強迫自己坐下,腦子飛快地轉,像最精密的機器,一步一步推敲著每一個細節。
從如何潛入醫院,到如何不留痕跡,再到制造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不能急,不能亂!
要盡可能天衣無縫……
每一個環節都必須在腦中反復演練,如同在布置一場生死攸關的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