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他們并肩坐在石階上,天南地北地閑談,氣氛是前所未有的松弛與自在。
仿佛相識相伴三載,彼此從未有過如此刻般卸下所有心防與重擔,只作尋常人在月下閑話的時候。
南瑾望著夜風中輕輕搖曳的照殿紅,忽而輕聲問沈晏辭,
“皇上,若當日姐姐也如我這般,向你提及想要離宮的心愿,你會放她走嗎?”
“不會。”沈晏辭的目光落在腳下燈籠溫暖的光暈上,平靜地搖了搖頭,“知笙與你不同。她是皇后,她與朕一樣,肩上都扛著無法推卸的江山之重與宗廟之責。所以,朕不會答允她。”
他頓了頓,聲音更緩,“而知笙,也永遠不會向朕提及此事。”
說話間,偏殿的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
宸軒揉著惺忪的睡眼從里面走出來,遠遠看見沈晏辭和南瑾,打了個哈欠含糊道:
“父皇,瑾娘娘,你們怎么還沒歇下呀?”
他嘟囔了一句,大約是急著起夜,也不等沈晏辭回答,便邁著小短腿急匆匆朝恭房的方向跑去了。
沈晏辭看著孩子日漸長大的背影,慨嘆道:
“知笙做出了她的選擇,也尋得了她的解脫。而朕如今能為她做的,唯有盡心照顧好宸軒,讓她在另一個世界,再無割舍不下的牽掛。”
南瑾默然頷首。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或許留有無法圓滿的遺憾,才算是得了最完滿的結局了。
而沈晏辭,也的確將宸軒照顧得極好。
宸軒住在朝陽宮,沈晏辭無論政務多么繁忙,每日都會抽出時間陪伴他讀書習字,那份用心絲毫不亞于從前知笙在時對宸軒的關懷。
連榮妃也曾私下對南瑾感慨過,“瞧著皇上這般疼愛宸軒,常睿那孩子都有些吃味了呢。”
后來這話輾轉傳到沈晏辭耳中,他并未訓斥榮妃,反而讓她多帶著常睿來朝陽宮玩耍。
兩個孩子作伴倒也熱鬧,他分身乏術,如此也可兩相周全。
這會兒宸軒解手回來,見沈晏辭和南瑾還坐在庭院絮絮,自個兒的睡意也跑了個精光。
他神神秘秘地從自己房里抱出一個小木匣,里面裝著五顏六色的小沙包,央著沈晏辭和南瑾陪他玩“抓包子”的游戲。
這是流行于上京城孩童間許久的游戲,即便是南瑾這般出身,幼時也沒少和爹娘還有南菀一起玩過。
見孩子興致高,他們自然不忍拂了他的意,便陪著宸軒在涼亭的石桌前坐下,一同玩了起來。
南瑾起初有意相讓,卻見宸軒手法極為靈活,小沙包被高高拋起,他甚至不用低頭去看桌上沙包的位置,就能迅捷地一把抓起四五個,逼得南瑾不得不打起精神認真對待。
反觀沈晏辭,倒是顯得有些手忙腳亂了。
他似乎從未接觸過這類市井孩童的游戲,小沙包拋起來時,總是顧此失彼,不是只抓得一兩個,就是將其他沙包碰落在地。
如此反復幾次,宸軒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父皇羞羞羞!前陣子四叔和五叔陪我玩時都可厲害了!才不像父皇這樣,總是掉子兒呢~”
沈晏辭聞言也不惱,只是含笑摸了摸宸軒的腦袋,眼神里浸潤著寵溺的微光。
這般靜靜看著,終于溫聲開口。
像是在對宸軒說,又像是在透過他,對年少時的自己說:
“那你可不能嫌棄父皇。父皇日后日日陪著你練習,若是哪天比你抓得還多了,你可不許耍賴哭鼻子。”
宸軒皺了皺小鼻子,一臉驕傲道:“才不會呢!父皇您瞧,我最多能一把抓五個呢!”
說著,便認真地給沈晏辭演示起來。
父子相處一派歡欣。
只是無人知曉,
這樣最尋常不過的哄孩子的游戲,
這一生,都不曾有人陪沈晏辭玩過。
待哄了孩子睡下,已近三更天。
沈晏辭親送南瑾出了朝陽宮,
趕著夜深露重,又特意吩咐宮人將自己的御輦抬來,讓南瑾乘著回去。
至宮門前,沈晏辭對南瑾道:“朕會盡快安排妥當。這段時間,你可多與榮妃、嘉妃她們聚聚。出了這宮門,日后若再想相見,便不知是何年月了。”
是說她們。
也是說他們。
南瑾頷首應下,旋而向后退了一步,整理著衣襟雙膝跪地,沖沈晏辭端端正正地行了三拜大禮,輕聲道:
“臣妾南瑾......拜別皇上。愿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沈晏辭笑了笑,“免禮平身。”
而后,他親手將南瑾扶了起來,打趣道:“此一拜,日后在朕面前,便只得自稱‘民女’了。”
待瞧著御輦緩緩行至近前,沈晏辭打了個哈欠,只道自己困乏,便不送南瑾回宮,轉身往殿內走去。
卻在即將邁入朱紅殿門的一剎那,聽得身后有人似乎忘卻了所有宮規禮法,大聲喚出了他的名字。
“沈晏辭!”
沈晏辭腳步猛地頓住,身形有一瞬的僵硬與恍惚。
有多久了?
他已經有多久,沒有從旁人口中聽見過自己的名字了?
這天下人人都畢恭畢敬地稱他為“皇上”、“萬歲爺”,
便是從前親密如知笙,私下里也只喚他“阿辭”。
這樣的日子,久到連他自己都快要忘記了,
他不僅僅是皇帝,
他還是沈晏辭。
他緩緩回身,看見南瑾就站在門前宮燈暈黃的光影下,正沖著他笑,
“做你的妃子,或許有許多身不由己的遺憾。但我相信能做你的百姓,一定是這世間最值得驕傲喜樂的事!”
她語氣鄭重,眼神真摯。
像是在和一個相交多年的老友,道一聲尋常的別。
沈晏辭聞言,先是微微一怔,旋而笑得自得,應道:
“好。那便愿你永遠能因身為大懿的子民而驕傲。也永遠能順從本心,一世平安,喜樂。”
這日后來,
隨南瑾乘著御輦而去,朝陽宮徹底沉寂下來。
如同過去無數個日夜一樣,
重重宮闕,寂寂復寂寂,唯有更漏聲長。
沈晏辭獨坐龍椅之上,抬手翻開了方才南瑾帶來的那本名冊。
寫著南瑾名字的第一頁,被畫上了一道溢墨的叉。
于是他看著那墨跡,無聲笑了。
東方既白。
其實這世上能真正登于云天之上的,從來都只有他一人。
而當四面巍峨的朱墻,被越來越亮的晨光投射出光影朝他傾軋而來時,
這朱墻里困著的,仿佛從頭到尾,也只有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