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戶部尚書實在受不了這樣的折磨,將所犯之事巨細無遺盡數招認。
最終落得個五馬分尸的下場,頭顱被懸掛于菜市口示眾三年,以儆效尤。
沈晏辭又令所有牽涉此案的官員,只要肯將貪污銀錢雙倍吐出,便可保全性命。
一時間,昔日作威作福的貪官污吏紛紛變賣家產,或寫下欠條承諾分期償還朝廷。
他們被削職為民,淪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夫,親身體驗著每月辛苦勞作卻賺不足一兩銀子,還需悉數上繳朝廷,僅余吊錢茍活果腹的滋味。
如此懲罰,于深受其害的百姓而言,簡直比直接殺了這些貪官更令人拍手稱快。
此番全國收繳的贓款牽涉兩朝,足有數十萬兩白銀。
朝廷分文未取,全數交由南宮煜牽頭,分發至各受災州縣百姓手中。
南宮煜親自監督全程,確保這些銀子分文未少地落入百姓囊中。
歷朝歷代帝王治理天下,多少講究“水至清則無魚”,總會予官員些許甜頭,方能驅使他們盡心為朝廷辦事。
沈晏辭亦深諳此道。
只是如今四海升平,天下一統,既然這水要混,這“魚”利也是該讓百姓分潤,而不是由著官員中飽私囊。
對于留任的官員,沈晏辭也未虧待。
他從各地稅收中劃撥出一部分,為所有官員增加了二成到四成不等的俸祿,算是上上恩賞。
但恩賞之下亦有嚴苛條件:
一旦發現官員尸位素餐、無所作為,便立即革職查辦,絕無轉圜余地。
且倘若再發生貪腐案件,凡經手涉事者,朝廷也不會再浪費時間、人力去細查,只雷厲風行,直接將所有涉事之人滿門抄斬。
如此一來,官員為保身家性命,不得不互相監督惕厲。
若存著走青云路當官只為牟取私利,而非為天下百姓謀福祉的心思,倒不如自行辭官,早早摘了烏紗,先保全了性命去。
沈晏辭這番新政,南瑾皆有耳聞。
她不得不承認,旁事不論,沈晏辭的確算得上一個好帝王。
大赦天下的這幾日,后宮也格外熱鬧。
后妃們白日里抓九打牌,入夜聚在一起享美食品佳釀,也是自在有趣的。
沈晏辭有時也會來,
但因著永馨日日長大,已不用睡在御兒榻中,南瑾多陪伴她在偏殿睡著。
故而沈晏辭即便來了承乾宮,也多是與南瑾用膳閑談,少有留宿之時。
這一日,織香說永馨已用不上御兒榻,請示南瑾是否要將御兒榻收入庫中。
南瑾瞧將兒榻上懸掛著的金鎖不動聲色地取下,這才吩咐織香將空榻抬走。
她看著掌中這枚沉甸甸的金鎖,感慨良多。
若將此物公之于眾,朝野必將掀起滔天巨浪。
大懿極重皇室血脈純正,即便沈晏辭是人人稱頌的明君,此事也足以令前朝臣子與他離心離德,動搖國本。
可若攪動這風云,無論結局如何,對于南瑾而言皆是死局。
若沈晏辭勝,南瑾必死無疑。
若沈晏辭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永馨、宸軒、盈月、常睿,乃至所有后妃,皆難逃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這般自毀毀人的做法,更將引得天下動蕩,民不聊生。
南瑾沉默良久,最終將金鎖仔細包裹封存,收入暗匣。
其實她從始至終,都沒有打算過要用它來制衡沈晏辭。
也并非她自詡多么大義凜然,為了天下蒼生而放棄了私仇。
她只是想明白了,逝者已矣,而她的生活終究還要繼續。
正如知笙留給她的最后那句話一樣:
一念放下,萬般自在。
所以她不怨了,也能放下了。
前朝大事既定,沈晏辭也終于得了松快。
這日他興致頗高,來南瑾宮中用晚膳時,特意帶了兩壺上好的九醞春酒,邀南瑾于月下對酌。
南瑾酒量淺薄,只飲了兩杯便以茶代酒,陪著他閑話絮語。
自打知笙離去后,南瑾心中對沈晏辭的怨懟也漸漸消散,
如今二人相處,倒自然而然地生出幾分如同相識多年舊友般的默契與平靜。
酒過三巡,沈晏辭對南瑾道:
“這陣子朕忙于前朝,后宮諸事全都壓在你一人肩上,實在辛苦你了。朕想著必得賞你些什么,你只管仔細想想有何所求,只要你提,朕無有不允。”
南瑾聞言淺笑,“那我可真得好好思量思量,可不能叫皇上輕易討了便宜去。”
后來,壺中酒幾乎盡數入了沈晏辭腹中。
醉意朦朧間,他忽而抓住南瑾的手腕,眼神迷離地望著她,含糊問道:
“瑾兒,朕想知道你是何時喜歡上朕的?又或者說,你到底有沒有......”
后面的話語愈發模糊不清,消散在酒氣里。
南瑾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問題,只當他是醉得厲害了,便順勢反問一句,
“那么皇上呢?皇上又是何時喜歡上我的?”
同樣的問題,沈晏辭亦未能給出答案。
他伏在石桌上,醉意沉沉地睡去。
南瑾吩咐順喜將沈晏辭扶至正殿安歇。
她擰了濕帕巾,輕輕為他擦拭額間頸側的薄汗,望著他沉睡的側顏,低語喃喃道:
“其實這樣的問題,我心中原是有答案的。或許你對我所謂的喜歡,是從我救你那日開始。可是皇上,那不是喜歡,更算不得愛。”
她輕輕搖頭,“那只是我誤打誤撞,成了你在絕境中抓住的一束光。可這束光,原本無意照在你身上。
當日我救你,不過是見你身著北狄服侍,懼怕你是北狄敵寇會傷我性命,才出此下策穩住你。
后來父親尋來,我本可告訴他你藏身山洞身受重傷,以父親心善,無論你是什么身份,他大抵都會救你。但我沒有。
若非后來南宮將軍搜山時找到你,我送給你的那點草藥,根本就不足以讓你在孤山寒夜中撐到天明。”
南瑾低嘆一聲,“皇上,你真正的救命恩人,從來都是南宮家。而照在你身上的那束光,也從來都是與你青梅竹馬,什么都不求,只求你就是你,是你這個人就好的知笙姐姐。”
“可你終究弄丟了她。”
后來的話,南瑾釀在肺腑中,成了秘密。
安頓好沈晏辭,南瑾起身往偏殿去陪伴永馨。
走在寂靜的庭院中,瞧著今夜月色格外皎潔清冷。
她舉頭望月,才在心底腹誹著:
而我。
我也曾無數次問過自己,對你究竟是何種心緒?可曾有過片刻心動?
可所有的答案,皆是否定。
從一開始,我接近你的目的便只有利用。
我要利用你,成為我登上云天的路,為我枉死的父母報仇雪恨。
僅此而已。
我或許不懂何為情愛。
但我知道,愛一個人,總不該是彼此間無窮無盡的算計與權衡。
所以我算不得什么良人,倒也有幸不用與姐姐一樣,拘于你的無可奈何了。
后來的幾日,沈晏辭好像再也沒有來過承乾宮。
到了這一年的六月里,內務府開始忙碌起來。
沈晏辭登基至今已有五年,這五年來因著各種繁瑣耽擱,他從未選過新人入宮。
天子選秀并非僅為充實后宮,許多官家女兒自出生便被教導著要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后妃,
皇帝不選秀、不撂牌子,她們便只能苦苦等待,耽誤最佳婚配的年華,久而久之,亦寒了臣子之心。
未曾踏入宮門的女子,總幻想著宮闈之內是何等富貴風流。
然而亂花漸欲迷人眼,其中甘苦若非親身經歷,旁人如何贅述皆是枉然。
迫于前朝臣子的連番上奏,沈晏辭終于決定在這一年的七月,舉行他自登基以來的首次選秀。
內務府提前籌備著,將初步擬定的選秀名冊呈遞上來,先交由南瑾過目。
這名冊之中,亦包含了現有后妃的名錄。
李德全解釋說:“新秀入宮,宮里頭在位久了的位份低些的小主,有些也得跟著晉一晉位份,還勞貴妃娘娘一并受累了。”
南瑾隨手翻開名冊,瞧著自己的名字已然被挪到了首頁上。
她凝眸看了片刻,對李德全平靜道:
“本宮知道了。你且先去忙,待本宮仔細看過,自會攜名冊去面見皇上。”
待李德全退去后,南瑾獨坐窗邊,對著那本名冊沉默了許久許久。
最終,她執起朱筆,在自己的名字之上,緩緩地、重重地,畫下了一個溢墨的叉。
而后換了身許久未曾穿過的衣衫。
那是她與沈晏辭初見時,所穿的那件曾被汗水浸透的三色堇素紋衫衣。
南瑾對鏡自照,恍惚想來,那樣近在咫尺的日子,竟已是如此遙遠了。
她笑了笑,拿起名冊,只身一人朝著朝陽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