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踏上通往內殿的連廊,南瑾便見順妃已笑盈盈迎了出來,口中道:
“雨天路滑,妹妹懷著身孕,怎么還過來了?”
南瑾笑著說:“昨兒個聽說盈月病了,我這心里便一直惦記著。”
順妃假意嗔怪道:“小孩子家,季節交替鬧個頭疼腦熱再尋常不過。倒是你這身子金貴,若沾染了病氣,累的可是兩個人。”
說著目光自然落在南瑾的小腹上,伸手輕撫了撫,復又笑道:
“是一日比一日顯懷了。害喜可還厲害?”
南瑾搖頭,打趣道:“厲害不厲害的總得熬著,總不能半道反悔了不成?”
二人言笑晏晏,攜手步入內殿暖閣。
南瑾先是去瞧了盈月。
孩子睡得并不安穩,雨天悶熱,她身上卻還蓋著厚厚的被褥。
小臉熱得潮紅,額前細軟的劉海被汗水浸透,一綹綹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南瑾動作極輕地撥開盈月額上汗濕的碎發,指腹順勢在她額頭上輕輕一觸。
瞧著是悶出來的熱,不似高燒時的滾燙。
她收回手,悄聲對身旁的順妃道:“摸著似乎燒已經退了。”
順妃點點頭,面上憂色未減。
她取過一旁水盆里擰得半干的涼帕巾,小心敷在盈月的額頭上,輕嘆道:
“這病就怕反復。小孩子身子弱,總要一次將病熱都發出來,根除了才好。”
她一邊說著,一邊又取了新的帕子輕柔地擦拭女兒汗津津的小臉。
許是兩人說話吵到了孩子,盈月揉著沉甸甸的眼皮迷糊睜開眼,口中黏黏糊糊地哼唧著,
“母妃,我渴。”
順妃立刻傾身將她扶靠在自己懷中。
手邊小幾上,早就備著溫熱適口的清水。
順妃小心翼翼地喂女兒喝了幾大口,眼中滿是心疼,
“慢點喝,嗓子還痛不痛了?”
盈月乖巧地搖搖頭,只是嗓音還帶著病后的微啞,
“不疼了。”
順妃帶著了然的笑意拆穿了她的小心思,
“你呀,這哪里是嗓子不疼了?母妃看你是又想逃藥了吧?”
盈月被說中心事,害羞地把小臉埋進順妃懷里蹭了蹭,只露出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好奇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南瑾,
“瑾娘娘也來看我了。”
南瑾含笑走近,輕撫撫盈月紅撲撲的小臉蛋,
“你母妃說你病著,瑾娘娘哪里放心得下?”
她轉頭示意,采頡立刻奉上一個精巧的撥浪鼓和一個用雪白軟緞縫制的布娃娃。
南瑾將小玩意遞到盈月手中,溫聲道:
“這是瑾娘娘新給你做的,看看喜不喜歡?”
盈月拿起撥浪鼓,只是晃了兩下便失了興趣。
倒是對那雪緞娃娃愛不釋手,抱在懷里摸著娃娃柔軟的衣料,咯咯笑著。
寶玲適時端了湯藥進來,盈月看在有了新玩具的份上,順妃不過略哄了兩句,她倒也肯喝下。
順妃在一旁瞧著女兒乖巧模樣,唇角銜著和藹的笑意,很快又忍不住掩口打了個哈欠。
南瑾悄悄打量著她,
她的確是憔悴了不少,今日未施粉黛,臉色透著幾分青灰,眼中蔓散著血絲,
一看便是數日未曾安枕。
南瑾勸她說:“公主既見好了,娘娘也能松口氣,該好好歇息才是。”
順妃下意識揉捏著左腿,笑得疲憊,“哪兒那么容易歇下呢?小孩子風寒發熱,白日看著安穩,每每到了夜里才最愛反復,那才是真正折騰人的時候。”
她看向南瑾,語氣帶著過來人的感慨,
“妹妹如今還未做母親,不知其中滋味。便是有乳母嬤嬤幫襯著,下人看顧難免有疏漏,一不留神,吃苦的還是孩子。咱們做母親的又哪里舍得?總歸是要事事親力親為,才能放得下心。”
說著見南瑾護著小腹面露惆悵,也不好再說這些嚇唬她的話,忙轉了話鋒道:
“我今兒才聽說了宜妃的事。想來你宮里頭正亂著吧?”
南瑾微微嘆了口氣,順著她的話道:“娘娘還說呢,從昨日就里外里鬧騰著,又是仵作又是侍衛,三班倒似的進進出出,看著就讓人鬧心。我來娘娘這兒為著看望盈月,其實私心里也是想躲個清靜。”
順妃輕拍她的手背,語重心長道:“清靜能躲一時,卻不能日日躲著。也是今兒你來了,本宮說句不中聽的話......”
她湊近南瑾,近乎附耳道:
“宜妃和當年的淑妃一樣,都是自戕而亡。淑妃死在長春宮,皇上嫌晦氣,直接封了宮門下了鑰。
妹妹你如今懷著龍裔,金貴無比。若還住在剛死了人的鐘粹宮里,只怕......會妨著腹中皇嗣的福氣。”
南瑾思量著頷首,又躊躇道:“娘娘說的是。可我才從榮嬪姐姐那兒挪到鐘粹宮不久,若此刻再去求皇上更換宮室,倒顯得我不知體統,太過矯情了。”
順妃為難道:“你這顧慮也不無道理。”
她輕嘆一聲,再度握緊南瑾的手,寬慰道:“最近前朝事忙,宜妃又鬧出這檔子事,皇上一時顧不全后宮,忽略了你也是有的,你也別吃心。
等過兩日宜妃這事兒過去,本宮尋個機會替你向皇上提一提。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了你的孩子考慮周全,是不是?”
南瑾靜靜看著順妃滿面的關切,心中自是了然。
她如何不明白順妃的心思?
只可惜,沈晏辭的寵愛或冷落,于她南瑾而言,從來都是無關痛癢的浮云。
她既不在意君心幾分,又怎會因這些暗戳戳的挑撥之語而心生波瀾?
然而令南瑾奇怪的是,
順妃是極聰明的人。從前,她也慣用些不著痕跡的手段,在后妃之間挑撥是非。
可自從南瑾在暢音閣救下盈月后,順妃便真心實意地與她走得親近,許多事上也是實打實的為了她好。
怎么今日,順妃昔日隱藏在溫婉之下的算計,又隱隱有了故態復萌之勢?
心中百轉千回間,面上卻分毫不露。
南瑾只做出一副傷情模樣,秀眉微蹙,露出一記苦澀的笑,
“多謝娘娘費心。”
這日后來,二人又閑話了幾句家常,見窗外雨勢已歇,南瑾也到了該用坐胎藥的時辰,便起身告退。
出了宮門,采頡攙扶著南瑾踏上轎輦,低聲道:
“娘娘,奴婢總覺得這事有蹊蹺。盈月公主這病,怎么就生得這般巧?
她趕著宜妃自戕病了一日,說是燒了一夜,怎么第二日便大好了?”
“回宮吧。”南瑾看著前路冷冷開口,“朱婉音的死,跟順妃沒關系。”
*
回到鐘粹宮,采頡去煎了坐胎藥,御膳房也送來了午膳。
南瑾吃不了幾口,便覺胃里翻江倒海似的,害喜得厲害。
然而腹中空空又不好用藥,她只得強忍著惡心,逼自己再多吃些。
待用了膳,喝了藥,采頡忙取來盛著蜜餞的玉碟,遞到南瑾面前讓她壓壓藥味。
這原是進禮從前為數不多能近身伺候南瑾的事宜。
今日換了采頡來做,才叫她留意到了進禮的心思。
蜜餞顆顆都擇了上好的果子,蜜糖裹得均勻透亮,軟硬適中,細看之下,連果核都已被仔細剔除。
采頡認識的進禮,原是最怕麻煩的,遇事總能變著法想出糊弄的法子來。
偏是這樣一個憊懶性子的人,卻能沉下心來,日復一日做著這等最需細致耐心的瑣事。
采頡想起進禮那副猴精似的、總帶著二皮臉討巧賣乖的模樣,心頭忍不住一陣酸楚。
她不好讓南瑾見她傷情,于是趁著收拾藥碗時背過身去,快速抹去溢出的淚。
再轉身時,已是壓下洶涌的情緒,只作尋常向南瑾問一句,
“娘娘今日去了順妃宮中,幾乎一句試探的話都沒問。奴婢心里頭納悶,娘娘去時分明是疑她的,何以只是見了一面,您就能篤定宜妃的死與她無關了?”
雨后散了烏云,正午的陽光便尤顯熾烈,灑在庭院積水的淺洼上,反射出旖的光。
南瑾靜靜看了一會兒搖曳的光斑,才緩緩開口:
“她有多在乎盈月,咱們不是沒看在眼里。讓自己的女兒真病上一場,只為了換得她去見朱婉音一面......”
她搖頭,“她未必愿意,也未必舍得。”
采頡聞言思索片刻,低聲道:
“但娘娘去看望公主時,公主的燒已經退了。公主究竟有沒有真的生病,不是全憑順妃的一面之詞?”
南瑾望著她,問道:
“你今日見著她時,可覺得她和往常有什么不同?”
采頡想了想說:“除了看上去有些疲憊,奴婢倒真沒覺出什么其他異樣來。”
南瑾沉默了一下才開口,“她左腿有宿疾,每逢下雨前后變天,便會酸疼難忍,行走不便。
咱們昨日只想著她一人告假未至,便疑心于她。卻未曾細想以她那般腿腳,趕上濕滑的雨天,如何能追得上手腳麻利的進禮?她又有多大的力氣,能將一個大活人,悄無聲息地拖到井邊丟下去?”
“這......”采頡一時語塞,好半晌才道:“也許是她派了心腹宮人所為?”
南瑾語氣平靜道:“既能差遣心腹,她便更該如常去給皇后請安,撇清干系才對。又怎會主動露出尾巴,巴巴地惹人懷疑?”
“對啊!”
采頡猛地抬頭,思緒這才從死胡同里繞了出來,
“若是如此的話,這宮里頭的太監宮女成百上千,真要是哪個主子指使了自己信得過的奴才來找宜妃,咱們再想揪出她,豈非如同大海撈針?”
南瑾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
陽光透過窗欞,在她半邊臉上投下冷硬的陰影,
她朱色的唇噙著幾分寒意,一字一句道:
“那我便是翻江倒海,也要將那人從幕后給挖出來。”
——“快快快,手腳都利落些。”
一陣熟悉的喝令聲,自宮門口由遠及近地傳入南瑾耳畔。
她抬眸看去,見是李德全領著五六個內監,徑直朝著她所住的偏殿而來。
很快,聽得他叩門道:
“瑾嬪娘娘安。鸞鳴承恩轎已在宮門外候著了。皇上體恤,想著這會兒該是您剛用了藥正是要歇息的時候,特意吩咐奴才來接您去朝陽宮午憩。”
南瑾聽得奇怪,揚聲吩咐李德全入內回話,
“好端端的,皇上為何忽而要接本宮去朝陽宮午憩?”
李德全朝南瑾打了個千兒,堆了滿臉的笑意,回道:
“娘娘容稟。昨日鐘粹宮鬧出那樣的事,終歸是不吉利。您身懷龍裔,金尊玉貴,如何還能再住在這晦氣之地?
皇上原本昨日就打算讓您挪宮,偏生雨下得忒大,宮人們搬抬物件實在不便。
加之皇上為處置朱氏的事兒一時脫不開身,這才不得不委屈娘娘在此多留了一宿。”
他揮動手中拂塵,一指窗外明媚日頭,諂笑道:
“您瞧,今兒個剛放晴,皇上便一刻也等不得。立時命奴才帶人來為娘娘挪宮,遷往皇上原先便賜予您的承乾宮。
只是挪宮諸事繁雜,總得耗上一日功夫收拾安置,皇上怕擾了您安胎,故而特命奴才接您先去朝陽宮歇息半日。”
這話說得字句動聽,彰顯的是沈晏辭對南瑾的恩寵。
南瑾當然得領情。
她面上浮起得體的淺笑,微微頷首道:
“皇上思慮周全,有勞公公辛苦跑這一趟了。”
話落示意采頡看了賞,這才扶著采頡的手登了轎。
轎輦行至朝陽宮正殿階前,穩穩落下。
甫一掀開轎簾,南瑾的目光便被階上佇立的一道清雋的身影攫住。
沈晏辭負手立于殿門前玉階之上,明黃的常服被澄澈的日光勾勒出一圈耀眼的金邊。
他沐浴在暖融的光線里,遠遠沖南瑾揚起一抹溫煦的笑。
而后步下玉階行至轎前,自然地伸出手,穩穩扶住南瑾的臂膀,將她小心地攙扶下轎,
“你來了。”
他眼底的笑意那樣真切,
真切到仿佛朱婉音的死,并不足以在他心底掀起絲毫漣漪。
是啊,
朱婉音犯下了那么些彌天大錯,的確不值得任何人同情。
可她到底服侍了沈晏辭多年,更拼死為他誕下了三皇子,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然而便是這無情之人,此刻卻用最含情脈脈的眼神看著南瑾。
有那么一個瞬間,南瑾莫名覺得有些悲涼,
但卻也只能面色如常地回握住沈晏辭的手,不愿、也不能再細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