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農歷八月,桂花香飄滿杜家溝的土路。杜母騎著自行車從縣城回來,車把上掛著給準兒媳李瑛買的紅呢子大衣,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哧——”刺耳的剎車聲劃破黃昏。杜母連人帶車被甩出三米遠,頭撞在路碑上,血立刻糊住了左眼?;杳郧白詈蟮囊庾R,是懷里的紅呢子大衣慢慢被血浸透,變成了更深的顏色。
縣醫院走廊,杜家父子對面而立,久久沉默。
“花那冤枉錢干啥?”杜父瞥了眼重癥監護室,“半截入土的人了...”
杜軍哽咽難言,不敢相信瞬息之間自己就要失去母親了。
最后還是杜母的弟弟掏空了積蓄。這個當年靠姐姐輟學打工才讀完大學的男人,在繳費單上簽字時眼淚直流:“姐,終于到了我報答你的時候…”
杜若第二次去看母親時,帶上了李輝。兩歲的男孩踮腳趴在玻璃窗上,在姥姥纏滿繃帶的臉上找熟悉的皺紋?;爻痰耐谅奉嶔ぃ⒆釉诤笞耍谒窳硕湃舻暮蟊?。
剛把李輝放到炕上,李宏就沖了進來。拳頭像冰雹般砸下時,杜若下意識護住了頭。
“敢帶我兒子去死人堆里!安安哭啞了嗓子!我媽切菜傷著手還幫你看孩子!”李宏的唾沫星子噴在她臉上,帶著濃重的怨恨。
杜若蜷縮在炕角,透過淚光看見公公在門外豎大拇指。婆婆抱著安安站在灶房門口,食指上纏著紗布——其實傷口早結痂了,但紗布能讓父子倆更心疼。
“我媽還在醫院里...”杜若把這句話和血咽回肚子里。
灶臺上擺著剩飯,李家父子這兩天干活吃得多——每頓兩大碗面條,拌著油潑辣子呼嚕呼嚕往下灌。
轉眼到了2000年臘月??靸蓺q的安安輕得像片羽毛,小臉上唯一突出的是那雙大而黑亮的眼睛。李瑛愛極了這個安靜的外甥女,臨盆在即還抱著她不撒手。
“姐,安安比洋娃娃還乖?!崩铉涯樫N在孩子細軟的頭發上,對著她柔嫩的臉蛋親了一口。
杜軍從鎮上買回一掛鞭炮,說是等孩子出生的時候放。杜若正幫忙疊尿布,院門突然被踹開。李宏帶著一身酒氣闖進來,眼睛紅得像年畫里的鐘馗。
“招呼不打就回娘家?”他一把揪住杜若的衣領,“當我死了?”
杜軍扔下鞭炮沖過來。兩個男人扭打在地上,揚起一片塵土。李宏嘴里不干不凈:“小舅子急著當爹?是不是你姐偷人的種...”
李瑛聞聲出來,李宏一看表妹來了,故意停手,生生挨了杜軍一拳。李瑛看見的便是丈夫在毆打表哥。只見她抱著肚子往地上一躺,大聲哭喊著:“自家人打自家人哩!杜家人欺負人!我不活了!”她哭得臉都花了,頭上沾滿草屑。
動靜引來了隔壁的鄰居,一個個聚在門口看熱鬧。
杜軍見李瑛如此,嚇得什么也顧不上了,只得住手安慰她;杜母氣得直掉眼淚,安安嚇得哇哇大哭;杜若怕牽累了娘家,只能暫時安撫李宏。杜父卻躲在里屋抽煙,對外頭的混亂充耳不聞。太爺的拐杖在磚地上杵得咚咚響,這個曾在對越戰場上拼過命的老兵,如今患有腿疾,只能眼睜睜看著鬧劇發生。
太婆坐在西廂房的炕上搓麻繩,聽著外面的動靜,手指被麻線勒出血印子。二十年前,她的小女兒不堪受辱,從崖上跳了下去。那年她剛給女兒做了件紅嫁衣,后來成了壽衣。
“要是她爹當時在的話…”太婆望著墻上泛黃的軍裝照。照片里的男人胸前別著抗美援朝勛章,卻護不住自己的親骨肉。
杜父終于從里屋出來,看見兒子被打青了臉,女人們哭成一團,只是皺了皺眉:“吵什么?還嫌不夠丟人?”
杜母哭道:“她是你親閨女?。 备舯诶咸珷數墓照嚷暩懥耍耜囃鰧⑹康墓狞c。
杜若抱起嚇呆的安安,主動挽住李宏的胳膊:“別鬧了,咱們回家...”
回到李家已是暮色四合,李宏的怒火在酒精里越燒越旺。杜若剛把安安放上炕,頭皮就傳來撕裂般的痛——李宏揪著她的長發,像拖死狗一樣往院里拽。安安尖叫著撲上來,被李宏一揮手甩到窗框上。
鮮血立刻從孩子眼角涌出,在雪白的臉蛋上開出猙獰的花。李輝聽到動靜,光著腳丫跑到門邊,被李母一把抱走。杜若在劇痛中抬頭,竟看見李母嘴角沒來得及收回的笑意。
夜深了,杜若蜷在炕沿給安安按著傷口。血止住了,但孩子一直發抖,小手死死攥著她的衣角。李宏在堂屋打鼾,酒氣混著血腥味在屋里彌漫。
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女兒稚嫩的臉上。杜若盯著那點微光,想起小馬說的話:“你手藝這么好,要是去鎮上開個裁縫鋪...”
柴房里的老鼠開始窸窸窣窣地啃糧食,這聲音和二十年前太婆小女兒跳崖那晚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