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正月初六,凍雨把李家溝的土路泡成了泥漿。杜若牽著李輝的手,深一腳淺一腳往表姐慧萍家走。孩子棉鞋上沾滿泥點子,像潑墨畫里的梅花。
“媽,張阿姨的新裙子真好看?!崩钶x仰起臉,呼出的白氣在睫毛上結霜。杜若緊了緊圍巾,想起同學張芳那身大紅嫁衣——的確良面料,領口繡著并蒂蓮,是城里最新的款式。
慧萍家的炕燒得滾燙,窗外北風呼嘯,像極了她出嫁那晚的動靜。
婚宴上,男人們劃拳喝酒,女人們圍著新娘說體己話。張芳偷偷塞給杜若一塊手絹,上面用紅線繡著“平安”二字:“聽說你要...這個給你壯膽?!?/p>
杜若把手絹藏進棉襖內兜,正好貼在心口位置?;爻搪飞?,李輝困得東倒西歪,她背一段抱一段,到家時天已擦黑。
李宏喝得爛醉,歪在堂屋條凳上。杜若剛把孩子安頓好,脖子就被鐵鉗似的手掐住。
“參加婚禮?我看你是眼饞了!”酒氣混著蒜味噴在她臉上,“嫌老子窮?想飛?”
杜若眼前發黑,求生本能讓她猛地一掙,指甲劃過李宏顴骨,帶出三道血痕。
“還敢還手?”李宏掄圓了胳膊,一拳砸在她太陽穴上。杜若耳內嗡鳴,像有千萬只蜜蜂在顱骨里亂撞。最后一拳落下時,她看見灶王爺畫像上的灰塵簌簌飄落。
醒來時,一圈人臉浮在視線里,像水缸里泡發的黃豆。婆婆掐著她的人中,指甲陷進肉里;小姑子掰她手指,關節發出脆響;公公的旱煙桿在炕沿敲得梆梆響:“倔驢!服個軟能死?”
杜若盯著房梁上的蛛網,出奇地平靜。蜘蛛正忙著修補破洞,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
初八夜里,李宏又提起臘月杜軍打他的事,罵著罵著就動了手。這次杜若沒哭也沒躲,只是在他罵到“你娘家人都是畜生”時,突然抓起針線筐里的剪刀。
李宏嚇得后退兩步,隨即暴怒:“反了你了!”拳頭雨點般落在她頭上、肩上,專挑衣服能遮住的地方。
杜若蜷成蝦米,護住腹部。剪刀早被奪走了,但有個更鋒利的東西在她心里生了根。
正月十二,杜若以“看新娘”為由,只帶了安安出門。
杜若找到在鎮上開鋪子的同學小劉:“借我兩百,月底還你?!?/p>
借了錢,杜若馬不停蹄到法院起訴,立了案,抱著孩子往回走。路過集市時,安安突然指著攤上的兔子燈籠。杜若心頭一軟,掏出最后的五毛錢,看女兒的小手緊緊攥住竹篾,燈籠紙上的兔子隨呼吸一鼓一鼓,像有了生命。
沒想到,小劉的丈夫當晚就帶著她上門要債了。男人五大三粗,卻讓瘦小的妻子打頭陣。
小劉低下頭不敢看杜若,聲音細如蚊蚋:“杜若...那錢...”
杜若平靜地看著他們:“急什么,我還不起還有我娘家…”話沒說完,脖子就被李宏掐住抵在門上。
安安嚇得燈籠都掉了,紙兔子的圓臉癟了一半。小劉露出愧疚的神色,對上丈夫警告的眼神,嚇得縮了縮脖子。
“我一天才掙8塊,你借二百?”李宏眼珠凸出,像要掉進杜若衣領里,“給哪個野男人?”
杜若瞥見灶臺上的白菜幫子,急中生智:“小平...他批菜缺本錢...”小平是杜若的表弟,表姐慧萍的親弟弟,做菜販子的,每天從村里批發蔬菜運到縣城賣。
李宏拖著她連夜去小平家要債。慧萍挺著七個月的孕肚擋在門前,與杜若四目相對的一瞬,立刻會意:“是有這回事!”她轉身進屋,從枕套摸出鈔票,又向鄰居借了五十才湊夠。
“你傻啊!”姐夫在里屋跺腳,“他家的事你也摻和?”
慧萍摔上門,怒道:“我如果不幫她,那畜生把她打出個好歹來,我這輩子都不會安心!”
還完債已是深夜。李宏罵罵咧咧走在前頭,杜若抱著熟睡的安安,看見手電光在田埂上晃出一個個慘白的光圈。遠處山坡上忽明忽暗——是弟弟杜軍帶著人站在山頭用手電筒眺望,關注著她的安危。
回到家,杜若在灶臺前生火。安安醒了,小手摸她臉上的傷?!皨?..”孩子突然出聲,聲音輕得像雪花,“疼...”
杜若的淚砸在灶灰里,激起一小團煙霧。李宏不知何時站在門口:“啞巴開口了?”他伸手想摸安安,“叫爸爸?!?/p>
安安猛地鉆進杜若懷里,小臉埋在她胸前。李宏冷笑:“兩歲還不會叫人,干脆叫李不言得了!”他對自己的“文采”很滿意,哼著小調去堂屋喝酒了。
杜若摸到內兜里的手絹,紅線繡的“平安”二字硌著指尖。灶火映著安安的臉,那道疤痕像月牙似的彎在眼角。孩子又輕輕叫了聲“媽”,這次更清楚了。
柴火噼啪作響,杜若掰開饅頭,把最后一點紅糖抹在里面,喂給安安吃。
“甜...”安安咧嘴笑了,露出兩顆小米牙。
院里的老槐樹開始抽芽了,細小的嫩葉在月光下幾乎透明。杜若知道,最冷的冬天已經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