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正月十五,元宵節的喜慶氣氛籠罩著整個縣城。杜若抱著兩歲的安安,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社火表演。安安被高高架起的燈籠吸引,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指著,小臉被火光映得通紅。
“阿若!”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杜若回頭,看見妹妹杜瑜和姑姑擠過人群向她走來。杜瑜神色慌張,一把抓住杜若的胳膊,將她拉到人少的角落。
“你怎么還敢帶著孩子出來晃悠?”姑姑壓低聲音,眼睛不斷掃視四周,“李宏知道你起訴離婚的事了,正四處找你呢!”
杜若的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懷里的安安似乎感受到母親的恐懼,小手緊緊攥住她的衣領。
“我剛從娘家那邊過來,”杜瑜急道,“媽讓我趕緊找到你,先去娘家躲躲。”
“走,現在就走。”姑姑果斷地說,“趁著人多,他們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你。”
杜若機械地點點頭,跟著姑姑和杜瑜匆匆離開熱鬧的社火現場。夜色中,沿著田埂小路向杜家溝疾行,背后的歡慶聲漸漸遠去。
回到娘家后,杜若整夜未眠。窗外的月光泠泠地照在炕上,她側身看著熟睡的安安,手指輕輕撫過孩子的臉頰。起訴書已經遞上去半個月了,開庭日期定在三月一日。
“一定要熬到開庭。”杜若在心里默念,卻不知這信念能支撐她多久。
時間如蝸牛爬行般緩慢地流逝。杜若白天不敢出門,只在夜里到院子里透口氣。父母雖然收留了她,但父親總是冷言冷語,埋怨她不該鬧離婚丟家里的臉。
終于到了三月一日。清晨,杜若換上了最體面的衣服——一件卡其色風衣,這是她結婚時陳建托人送來的。他不光親手做了衣服,還讓好朋友幫忙隨了三百塊的份子。想到陳建,杜若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那個當年被她父親嫌棄“窮裁縫”的青年,如今聽說在漢城混得不錯,而自己卻落得如此境地。
法院門口,杜父突然停住腳步。“你先進去,”他眼神閃爍,“我去買包煙。”
杜若獨自走進法庭,立刻被眼前的陣勢嚇住了。李宏不僅帶著父母兄弟,還有十幾個親戚朋友,把原告席對面的長椅擠得滿滿當當。他們齊刷刷地盯著杜若,目光中的威脅不言而喻。
法官是個四五十歲的男人,他看了看杜若單薄的身影,又瞥了眼氣勢洶洶的李家眾人,清了清嗓子:“杜若女士,你確定要離婚嗎?農村娶個媳婦不容易,你們都有兩個孩子了...”
“法官,他打我,”杜若聲音顫抖但堅定,“如果不是被逼上絕路,哪個母親能舍得孩子呢?”
“夫妻之間有摩擦很正常。”法官不以為然,“李宏同志說了,他以后一定改。你看他多誠心,全家都來保證。”
李宏立刻站起來,裝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阿若,我錯了,我戒酒,我保證再也不動手了。孩子們不能沒有媽啊!”
杜若看著這個曾經把她打暈過去的男人虛偽的表演,胃里一陣翻涌。但法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壓得她喘不過氣,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調解持續了一上午。中午休庭時,李家人強行把杜若拉到附近飯店。“吃點東西,別讓人看笑話。”李母假惺惺地說,往杜若碗里夾了塊肥肉。杜若盯著那塊油膩的肉,想起懷孕時受的委屈,心寒到了極點。
下午的調解更加艱難。“如果男方不同意離婚,按照法律規定,只能判決不準離婚。而且,”法官意味深長地看了杜若一眼,“女方也不能長期住在娘家。”
杜若感到天旋地轉。回李家?那還不如死了干脆。她的心臟劇烈跳動,眼前一陣陣發黑。在巨大的壓力下,她終于崩潰了:“我...我撤訴...”
走出法院時,杜父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攙扶著幾乎虛脫的女兒。李宏得意地笑著:“爸,您放心,我會好好對阿若的。”杜父冷著臉不搭腔,不敢看女兒絕望的眼睛。
回到杜家已是傍晚。杜若癱坐在炕沿,安安爬過來要抱抱,她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突然,院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請問杜若在家嗎?”
這個聲音...杜若渾身一震。多少年沒聽到了,卻依然熟悉得讓她心痛。陳建,真的是他。
他比記憶中結實了許多,穿著一件筆挺的西裝,手里拿著個厚厚的信封。看到杜若的瞬間,陳建的眼睛就紅了:“我聽說了你的事,立刻請了假回來。”
杜若別過臉去,不想讓他看見自己憔悴的樣子。陳建不由分說把信封塞到她手里:“這里有五千塊,你先拿著。”
“我不能...”杜若慌亂地推拒,最終只拿了一千,“這些就夠了。”
杜父盯著那沓鈔票,眼睛發直。他想起當年自己如何棒打鴛鴦,如何逼杜若嫁給“人品好”的李宏,喉頭一陣發緊。
陳建的目光始終沒離開杜若:“那個娃娃我見過了,很像你,我不介意...”
“別說了,”杜若打斷他,聲音輕但堅決,“錢我會盡快還你。”
陳建苦笑了一下,明白她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氣:“我在漢城的服裝廠當主任了,老板很看重我。如果你需要幫助,隨時可以找我。”
杜若點點頭,眼淚終于落下來。陳建伸手想替她擦淚,卻在半空停住,最終只是揮了揮手,轉身離去。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杜若腳下。
當晚,同村一個姑娘偷偷跑來報信:“李家的人說,等杜若回去,要把院墻加高,大門換成鐵柵欄,用鐵鏈鎖住她...”杜家人聽了,個個覺得齒寒。
杜若抱緊安安,親了又親,最后狠心把孩子交到母親懷里。“媽,幫我照顧安安。”
杜母紅了眼睛:“什么時候走?等到了地方,給我報個平安。”
“我會的。”杜若抹去眼淚,“今晚就走。”
杜父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嘆了口氣,轉身進屋拿了二百塊錢塞給女兒:“路上小心。”
月色如洗,杜若背著簡單的行囊獨自上路。父母抱著安安站在山頭,身影漸漸模糊。走出很遠,杜若似乎還能聽見安安撕心裂肺的哭聲:“媽媽…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