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0月,李家溝村頭的楊樹葉黃得扎眼。杜若臉上化了淡妝,長發盤到耳后,發髻上簪著紅色珠花。大紅色的套裙襯得她肌膚白里透紅,塑料喜花別在胸前,端坐在貼著“囍”字的汽車里。
杜瑜緊握著杜若的手,關切地看著長姐冷淡的側臉。她才12歲,還不懂出嫁意味著什么,只是由衷地舍不得長姐。張芳作為伴娘,坐在杜若另一側,輕撫了撫她的手背。
李家院子里的酒席擺了八桌,灶臺邊摞著的青花瓷碗都是從各家借來的。
“新娘子真俊!”村里婦女們嗑著瓜子議論,“跟電影明星似的。”
車開到李家大門口時,杜若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陳建最好的朋友溫凱,他站在人群最后,手里提著個紅布包。來不及多看,鞭炮響起,杜若提著裙子跨過火盆,被迎進了新房。
李宏站在院門口,穿著杜家買的全套西裝,肩膀上披著大紅色綢緞,頭發用發膠固定過,一臉喜色地接受眾人恭賀。
進了新房,放下門簾,暫時隔絕了外面的熱鬧。杜若給了張芳一個眼色,悄聲道:“我看到溫凱了…”
張芳點點頭:“放心,我去找他。”
話音剛落,李母掀簾而入,喊杜若出去敬酒。
張芳找到溫凱,接過了紅色布包。里面是一個紅絲絨禮盒。
“這是陳建親手設計裁剪的衣服。”溫凱說。除此之外,還有拜托他轉交的份子錢。
張芳嘆了口氣:“我會轉交的。對外,就說是我送阿若的新婚禮物。你讓他照顧好自己,以后這種心意就不用送了,免得給她添麻煩。”
溫凱點頭:“知道,那我先走了。”
張芳叫住他:“來都來了,吃完席再走吧。”
張芳折返回新房,把陳建送的禮物放在陪嫁的被子上方。大大小小的紅色禮盒堆放在一起,那件衣服融入其中,倒是不顯突兀。
酒席散后,李宏帶著一身酒氣進了新房。杜若已經換上了大紅色秋衣秋褲,正對著梳妝鏡取下頭上的發飾。鏡子里,李宏的影子搖搖晃晃地靠近。
“阿若...”李宏的手搭上她的肩膀。
杜若下意識縮了縮脖子:“你先洗洗...”
“洗啥,自家男人還嫌棄?”李宏一把將她拽到鋪著大紅床單的炕上。杜若聞到他嘴里的酒味,胃里一陣翻騰。
李宏的動作粗魯又急促,幾分鐘后氣喘吁吁地從她身上翻下來。杜若盯著天花板上的喜字拉花,身體的不適感令她紅了眼睛。她眨了眨眼忍下淚意,起身拿盆清洗。
“干啥去?”李宏一把拽住她手腕。
“打水擦擦...”杜若低聲道。
李宏松開手,眼神古怪地盯著她背影。等杜若出去后,他立刻翻身檢查床單,手指在布料上摸索,沒有想象中的暗紅痕跡,只有一小塊濕漉漉的印子。李宏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聽磚廠的同事說過,女人第一次都會見紅。
杜若端著搪瓷盆回來時,看見丈夫正把床單翻來覆去地檢查。她不明所以,只顧著擰毛巾擦洗身子。水聲嘩啦中,她沒注意到李宏陰沉的臉色。
第二天雞叫頭遍,杜若就起床幫婆婆做飯。李母在灶臺邊意味深長地問:“昨晚睡得踏實不?”
杜若淘米的手一頓,掉了一粒米在案板上,李母立刻撿起來丟進鍋里:“一粒米也是錢,別浪費。”
一個月后的清晨,杜若蹲在院角吐得昏天黑地。李母湊過來問:“這個月身上的來了沒?”
杜若搖搖頭,突然明白過來,臉色比吐完的膽汁還黃。李母臉色一喜,挽著她往外走:“去你們鎮上找杜大夫。”
確定懷孕那天,李家飯桌上難得出現了葷腥。李父破例開了瓶二鍋頭,李宏得意,多喝了兩杯。只有杜若對著油膩的肥肉反胃,筷子只夾最邊上的白菜炒韭黃。
“矯情!”李父“啪”地放下酒杯,“以前的女人懷孩子,樹皮都吃得香!”
杜若強忍著惡心塞了片肉,還沒嚼兩下就沖去了茅房。回來時聽見李母嘀咕:“城里的千金小姐也沒這么金貴...”
那天以后,李家飯桌又恢復了以往的清湯寡水,偶爾炒個雞蛋,也被婆婆以男人干活累為由,夾到了公公和李宏的碗里。
眼看著孕吐越來越嚴重,杜若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原先合身的衣服現在空蕩蕩的。回娘家時,杜母摸著女兒突出的肩胛骨紅了眼眶:“李家不給你吃肉?”
杜若只說:“有肉吃...就是吃了又吐...”她低頭攪著母親熬的小米粥,上面飄著一層黃澄澄的油花。
李家的節儉近乎苛刻。晚上看電視不能超過八點,院里的燈不能隨意開;洗臉水要留著洗腳,洗腳水再用來澆菜;杜若孕中饞酸,買了半斤山杏都要被念叨。有天夜里她餓得心慌,偷偷煮了個雞蛋吃,第二天早上李母發現雞蛋少了,轉頭告訴了李父,夫妻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站在院里指桑罵槐了半小時。
李宏的自信心隨著杜若的肚子一起膨脹不起來。每次行房都草草了事,有回他瞥見杜若悄悄松了口氣的表情,氣得踹翻了洗腳盆。
疑心病像野草一樣瘋長。趕集時遇見杜若讀職高時的同學,對方隨口說:“杜若當年可是我們班班花,陳建追得最兇...”回家路上李宏的自行車蹬得火星直冒。
“陳建是不是給你寫過情書?”晚上躺進被窩,李宏突然發難。
杜若正給孩子繡肚兜,聞言一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就是有!”李宏一把搶過繡繃扔到炕尾,“他當年還提過親是不是?”
杜若的銀鐲子撞在炕沿上,發出刺耳的聲響。她不知道李宏從哪聽來的消息——陳建確實帶媒人來過,在李家之前。
“說話啊!”李宏扯開她衣領,“我是不是撿了破鞋?”
杜若護著肚子往后縮:“你胡說什么...那天晚上你不是都...”
“床單上啥都沒有!”李宏終于吼出了憋了三個月的猜疑,“你跟陳建是不是早就有一腿了?”
杜若的眼淚砸在炕席上。她想起新婚那晚李宏翻檢床單的樣子,突然明白了什么,頓時悲憤交加,哭道:“你別侮辱人,我和陳建清清白白,什么也沒有!”
李宏雙目赤紅,下頜繃得很緊:“那為什么沒有落紅,你還和誰有過!”
“沒有!沒有別人,只有你!”杜若氣得胸口悶痛,勉強保持著冷靜,“你沒有常識嗎,落紅關貞潔什么事!”
李宏吃了文化程度比她低的癟,沒有證據也無法斷定她是否不貞,悶頭摔門去了堂屋。半夜杜若被胃酸嗆醒,發現枕頭上沾著血——她牙齦出血的老毛病又犯了。月光照在血跡上,像極了李宏心心念念想要看見的“落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