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這天,杜若坐在炕沿上搓玉米,手腕上的銀鐲子隨著動作叮當(dāng)作響,那是她去年滿十八歲時,母親傳給她的。
“阿若,快換身衣裳!李家?guī)饺藖砹?,馬上到院門口了!”杜母撩開繡著牡丹花的門簾,手里還攥著掃炕的笤帚。
杜若把玉米棒子撂在筐里,眉目懨懨地起身,從紅漆柜里取出那件只穿過兩次的粉紅色的確良襯衫。
正廳里,杜父已經(jīng)擺上了待客的瓜子花生,玻璃茶幾擦得锃亮,墻角那臺長虹電視特意開著,正在播央視新聞。
“杜大哥,您家這房子真氣派!”媒人張嬸笑得見牙不見眼,“瞧瞧這大電視,聽說還是帶遙控的?”
杜父矜持地笑了笑,遞上紅塔山香煙。李宏笑著婉拒:“謝謝叔叔,我不抽煙?!?/p>
杜母泡了壺茶端上桌,媒人和李家母子落座,兩方寒暄著,李宏的眼睛卻不住地往門口瞟。當(dāng)杜若邁過門檻時,他的目光立刻黏在了她身上——確切地說,是黏在了她那雙白皙修長的手上。
杜若的手指如蔥段般潔白,指尖透著淡淡的粉色,手腕上那只古法銀鐲更襯得皓腕如雪。李宏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心想這雙手一看就養(yǎng)尊處優(yōu),手臂往上不知道是何光景。
杜若掃了一眼李宏,見那人瘦高個子,白凈面皮上長了許多雀斑,薄唇尖下巴,鼻梁倒是很挺。那雙細(xì)長的丹鳳眼看她時,嘴角不自覺地上揚(yáng),流露出貪婪和癡迷的神情,仿佛她奇貨可居。
杜若心中頓生反感,臉色冷了下來。
李母從頭到腳打量著杜若,見她膚白貌美,身材也豐滿高挑,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她拉了拉兒子的衣袖,低聲道:“這杜家果然富庶,若能娶了他女兒,嫁妝定不會少?!?/p>
李宏點點頭,目光仍追隨著杜若的手腕。那銀鐲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晃得他心頭發(fā)癢。他在鎮(zhèn)上的磚廠當(dāng)臨時工,初中畢業(yè)就沒再念書。為了見杜家人,他特意借了件藏藍(lán)色的西裝。衣服不太合身,他瘦長的身材在寬大的西服中晃蕩。
“阿若手真巧。”李宏盯著杜若的手,“這銀鐲子...得不少錢吧?”
杜若把袖子往下拽了拽,沒搭話。她注意到李宏的指甲縫里黑乎乎的,西裝袖口還脫線了。
李母湊到杜母身邊,艷羨道:“大姐,你家這地面咋這么光溜?是抹了啥油?”
“就是普通水泥地,勤擦著點?!倍拍阜笱苤?,有些瞧不上李家。她早聽說李家就三間土坯房,兒子在磚廠混日子,一個月掙不了一百塊錢。
送走客人,杜母拉住女兒:“阿若,這李家……”
“我不愿意?!倍湃糁苯哟驍啵澳侨丝次业难凵?,跟黃鼠狼盯雞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p>
杜父抽著煙,斟酌道:“條件確實差了點...”
正商議著,院門“吱呀”一聲響。杜若的堂叔拎著個黑塑料袋進(jìn)來了,他在磚廠做會計,今天特意穿了件灰呢子中山裝。
杜映水進(jìn)門就咧嘴大笑,嘴角一顆銀牙格外矚目:“堂兄,你可有福了。”
杜清水是杜家老大,有五個妹妹,沒有親兄弟。杜映水是他堂弟,和他家一墻之隔。這人打小就機(jī)靈,主意也多,杜清水對他十分信任,聞言也笑了:“我哪來的福?。俊?/p>
杜映水笑得狡黠:“李家的兒子李宏啊,那孩子人品樣貌都好,我瞧著和阿若甚是般配?!?/p>
杜清水笑而不語,杜母則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遲疑地看向丈夫。
杜映水把塑料袋往炕上一擱,露出兩瓶西鳳酒和一條金絲猴香煙:“我在磚廠也幾年了,李宏干活踏實,為人本分,是個可托付的。李家托我?guī)€話,他們愿意出兩千二的彩禮?!?/p>
杜父不滿蹙眉,兩千二不過是一頭騾子的錢,李家確實寒酸了點。
杜映水湊近低聲說:“別看他家彩禮給得不多,李宏馬上就轉(zhuǎn)正了。他爸和妹妹也在磚廠上班,一個月也有千百塊工資呢?!?/p>
杜父眉頭略松,疑道:“真能轉(zhuǎn)正嗎?”
“我還能騙你?人家有門路?!倍庞乘呐墓哪夷业难澏怠抢镅b著李家塞給他的二百塊錢,“要我說,趁早定下。等他轉(zhuǎn)成正式工了,一家三口在磚廠上班,婆婆在家務(wù)農(nóng),阿若嫁過去都不用干活,相夫教子就成?!?/p>
晚飯時,杜父宣布了決定。
杜若的筷子停在半空:“爸,他只有初中學(xué)歷...”
“男人要那么高學(xué)問做什么?會算賬就行了?!倍鸥覆灰詾槿?,“我看這門親事不錯?!?/p>
杜母小聲幫腔:“那孩子面相不好...”
杜父不耐煩地吼道:“男人要看品行!長相能當(dāng)飯吃?”
杜映水假模假式地勸說:“要不再想想?畢竟是阿若的終生大事...”心里卻盤算著明天就去鎮(zhèn)上信用社,把李家承諾的“謝媒錢”取出來。
杜父大手一揮:“就這么定了?!倍湃暨€欲再辯,杜母給她夾了一筷子青菜,對她搖了搖頭。杜若知曉,以杜父獨(dú)斷專行的性子,這門親事估計是跑不了了。她心如死灰,只覺食不下咽。
夜深了,杜若趴在縫紉機(jī)上,本來是要裁衣的,腦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陳建朗然挺拔的樣子,視線逐漸模糊了起來。月光透過玻璃窗照在銀鐲上,映出她紅腫的眼睛。
窗外,木芙蓉被夜風(fēng)吹落,紛紛揚(yáng)揚(yáng)如同下了一場粉色的雪。杜若知道,她的命運(yùn)就像這些木芙蓉一樣,還沒來得及綻放,就要被人隨意折下了。
次月,李杜兩家舉行了訂婚禮。李家下聘,彩禮兩千二之余,也只給杜若買了身新衣裳,連件像樣的金飾都沒有。倒是杜家,陪嫁了縫紉機(jī)、電視機(jī)、梳妝臺和雕花衣柜,還給李宏買了套西裝。
席畢,客人都散了以后,杜父抽著旱煙,悠悠嘲道:女人還不如一頭騾子值錢。
杜母聽到了,心里不是滋味,心想還不是你做主定下的?卻也是敢怒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