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陰沉,灰黑色的云層壓得很低,遠眺過去,甚至感覺即將貼在洛河水面上一般。
河風從水面吹過,濕冷的感覺讓早起的農戶和客商裹緊了身上的衣物。
洛河上游,遠離洛陽城內的喧囂,周圍幾乎沒有什么住戶,只有幾座孤零零的土坯房遠遠地矗立在農田里。
偶能聽到露水落下發出的滴答聲,顯得這里格外荒涼。
縣令李懷裹著一件藏青色披風,帶著十幾名衙役,手持水火棍,簇擁在楚瀟瀟周圍,沿著洛河一路走來。
“李大人,在哪里?”楚瀟瀟一路上幾乎沒有任何言語,只有到了上游灘涂這里時,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李懷面色蠟黃,臃腫的雙眼和低垂的眼袋顯然昨夜沒有休息好,蒸骨那一幕帶來的心悸還未完全散去。
“就在那里…”他伸手一指不遠處的河邊,地上圈了一圈草繩,旁邊幾叢已經枯黃的蘆葦在風中搖曳。
楚瀟瀟穿著一身素凈利落的黑色緊身裝,外面罩了件能夠擋風的披帛,站在河灘上環顧了一圈,“李大人,煩請您讓衙役們把守好周圍。”
李懷聞言大手一揮,衙役們緊握水火棍,一個個縮著脖子,小心翼翼地朝著不同方向走去,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楚瀟瀟直接無視惶恐畏縮的衙役,徑直來到昨日圈出的發現點旁,紫紅色的披帛被河風吹得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她略顯單薄的身姿。
臉上依舊沒有什么表情,冷冰冰的,給人一種生人勿近的感覺,唯有那雙眼眸,沉靜,銳利,一點點掃看著腳下這片看似尋常的河灘。
“孫錄事…”楚瀟瀟頭也沒回,只是淡淡地招呼了一聲。
“下官在。”孫錄事一手捧著大理寺卷宗,一手端著硯臺和毛筆上前一步,躬身答道。
“今日勘驗洛河上游河灘發現人骨現場,依本官所驗,詳實記錄于格目,不得遺漏一字。”楚瀟瀟表情嚴肅,語氣中帶著不容質疑的威嚴。
“遵命。”孫錄事神色一肅,熟練地翻開卷宗,蘸墨掭筆,在格目卷首寫下:
【大理寺骨鑒司洛陽縣‘運河咒骨案’勘驗格目】
【勘驗事由】洛河上游河灘疑骨發現處二次勘驗。
【勘驗官】都畿道刑名勘驗使,大理寺骨鑒司主事,楚瀟瀟。
【時間】如意元年,八月三十日,寅時初刻。
【天候水文】陰,風起,微寒,洛河平緩。
【勘驗地點】洛陽城外,運河上游河灘處,漁夫李四、張三垂釣發現疑骨處向東十五步…
【初驗所見】河灘泥濘,蘆葦叢生…
楚瀟瀟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腳下的河灘。
她俯下身子,伸出白皙的手指,捻起一小撮泥土,放在手上仔細觀察,濕潤的土壤中,有些細小的沙石,還有水草的根須。
隨后將泥土放在鼻尖下嗅了嗅,一股濃烈的土腥味鉆入鼻腔,并無特別濃烈的尸臭,但好像隱約透著一絲鐵銹味。
孫錄事運筆如飛,“驗:此地泥土色深,質濕,含沙石,根須,嗅之,蓋水滲土中,土腥味重,隱有鐵銹氣,待察…”
楚瀟瀟用指尖將泥土撥弄開,平鋪在手上。
忽然,她在幾縷纏繞在一起的水草根須中,發現一點只有小半個綠豆大小的硬物。
用鑷子將其夾起,置于一塊白色的絹帕之上,“碎片,藍色,似釉,磨圓度甚高,應為女子隨身配飾,可能與埋藏物有關。”
孫錄事筆尖一頓,立刻記下:“新得證物:彩藍釉碎片一,細小,豆大,圓潤,疑女子配飾,發現于表層濕泥,距腿骨發現點西三步…”
李懷站在一旁一直看著孫錄事手書,不由得感嘆:“坊間都說大理寺楚大人精于勘驗,精細甚微,一絲一毫都不曾遺漏,今日得見,果然所言非虛。”
面對李懷的贊嘆,楚瀟瀟并未做出反應,而是立即起身,將目光射投向了河岸旁一片茂密的蘆葦叢。
那里,大部分的蘆葦已經枯黃,但其中一叢,靠近河水的部分卻顯得格外青翠,這個發現不禁讓她心中存疑,連忙快步走去。
李懷見狀,急忙招呼幾個衙役,與自己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后,衙役們手中的水火棍攥得死緊。
走了大約不到一百米,楚瀟瀟在那叢異樣的蘆葦前停了下來。
這里的蘆葦明顯比周圍的要粗壯一些,但卻顯得有些雜亂,靠近根部的幾根,不知是何原因折斷了,斷裂口參差不齊,顯然是近期造成的。
她緩緩蹲下,小心撥開周邊枯黃的根莖,這里竟有一處被掩蓋的泥土。
定睛看去,泥土上赫然出現幾道模糊的拖拽痕跡,很淺,邊緣被水流沖刷且有新的淤泥覆蓋,這才導致如果不仔細看,根本無從發現。
然而,即便如此,楚瀟瀟還是一眼看出這些痕跡的方向是從岸邊直指河水。
她眼睛掃了一圈,最終落在了三步開外的一道拖痕邊緣,那里有一些已經干涸的硬塊,顏色比旁邊的土要深很多,且較為堅硬。
她從腰間拔出“天駝尸刀”,輕輕地刮取了一些下來,放在另一塊干凈的帕子上,就著陰霾中不太明亮的光線,仔細看了看,是一種紅黑色粉末。
“記…”她的眉頭微微皺起,“河灘東側蘆葦叢下,近水處,見新鮮葦桿,折四斷三,經驗,有拖擦痕數道,寬約…”
她伸出手在那幾道痕跡上都比劃了一下,“半尺,向河,痕側有硬物一處,取少許,色紅近黑,質粉,無味,疑為血垢或某種顏料,待驗…”
緊接著她站起身,目光順著那幾道拖拽痕跡,直直看向最終消失的河邊。
洛河水不斷拍打岸邊,濺起白色的沫。
她的視線緩緩向東側再移,岸邊緊鄰拖擦痕的一塊看似尋常的土地上,那里的顏色似乎比其他地方深了許多。
而且,上面的幾株野草長得格外稀疏,比周圍其他的植物也顯得更加矮小,甚至其他植被還沒有完全枯黃的季節,它卻已經和冬日百姓家燒火用的雜草一般。
不對勁…
她徑直走了過去,官靴踩在濕潤的地上,發出了細小的吱吱聲,眉頭愈發緊皺了些。
看到她這個樣子,緊隨其后的李懷瞬間心跟著提了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見楚瀟瀟面露難色。
楚瀟瀟在那片顏色稍深的土前蹲了下來。
她沒有立刻下令挖掘,而是伸出手指,插入泥土中,輕輕翻動了幾下,又取出“白骨銀針”探入,抽出時,上面粘連著黑色的膠質物。
這里的泥土雖然也濕潤,但卻比旁邊的更軟更黏,就好像下面有一汪水的感覺一樣,而且水腥氣甚至比河邊蘆葦叢那里泥土中的水氣還要濃一些。
她二話沒說,抓起一抔土,湊近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一次,氣味明顯變得清晰了很多。
楚瀟瀟微瞇雙眼,細細感受鼻腔中的味道……有一種水果腐爛后發酵而成的酒香,還有一丟丟銅鐵長期泡在水里的銹味,但就是感覺不到土原本的那種味道。
她猛地睜開眼,眼角閃過一絲驚疑。
“李大人…”她的聲音冷若冰霜,帶著命令的口吻,“就是這里,地下必有東西,告訴衙役,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它起出來!”
李懷被這突如其來的命令嚇了一跳,看著楚瀟瀟指的那片泥地,臉色更白了:“楚…楚大人,您…您是說…這下面…還有…還有斷骨?”
他的聲音都在隨著身體抖動而發顫。
“不止骨頭…”楚瀟瀟站起身,目光一凜,看著眼前色深的土地和稀疏的野草,“沉尸之地,必留痕跡…尸身腐朽,其液滲入土中,可令土色深,質黏軟,草植難生,氣味亦異。”
頓了頓后,語氣依舊平靜,“此間土色泛墨,質虛,草萎,氣腥,乃尸骸未化盡之兆…昨日那截脛骨斷裂處犬牙交錯,顯然非洛水自然沖擊而成,更像是…被硬物卡斷或動物啃咬所致,上游若無主尸骸,斷骨豈能孤懸下游?”
她的話條分縷析,言之有序,李懷在一旁聽得連連點頭。
他不敢猶豫,指著那片泥地,對衙役們吼道:“快…按楚大人的要求…就從這兒往下…掘…掘地三尺…注意土里的東西,小心著點!!”
衙役們面面相覷,互相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回,躊躇著不敢上前,眼中盡是恐懼之色。
雖然之前參與過洛河畔的搜尋工作,但也僅僅是發現了幾根斷骨,而這次,面對的可是整個刻滿符號的人骨,坊間的傳言讓他們行動上充滿了抗拒。
但縣令大人下了命令,勘驗使大人就在旁邊盯著,不干肯定不行,只能硬著頭皮上前。
大劉和小五膽子比較大,即便手抖得厲害,但仍扛著鐵鍬和鋤頭率先刨開面前的泥土。
見有人帶頭,其他衙役們咬了咬牙,在手上唾了兩口口水,咬著牙一齊上前,開始發掘。
“一定要深挖,莫碰壞可能存在的證物…”楚瀟瀟冷冷提醒,目光緊緊盯著翻起的每一塊泥土。
鐵鍬翻動泥土的噗噗聲和眾人的喘息聲交織在一起,濕黏的淤泥被一鍬鍬翻出來,堆在旁邊。
孫錄事時而抬頭,時而低頭,手下筆走龍蛇,沒有絲毫停頓:
“依勘驗使令,于寅時四刻掘,掘點標記…距水線五步,距擦痕終一步…土黏軟色深,異常…”
突然,“當啷”一聲響起,小五愣了一下,額頭冷汗直流,緊張的說不出話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楚瀟瀟立刻走了上去:“停…用手刨…一定要小心…動作要慢…”
小五已經嚇得腿都軟了,還是大劉走過來,跳進土坑中,用一雙顫抖得手慢慢扒開那層黏糊糊的黑泥。
“大…大人…這…有個堅硬的東西…”大劉說話都哆嗦,但還是抬頭看著楚瀟瀟,等待大人的命令。
“起出來。”楚瀟瀟沒有多余的表情,語氣依舊生硬冰冷。
大劉深吸一口氣,繼續將硬物上的淤泥盡數剝下。
一抹森白忽地出現在手下。
“頭…頭骨!”他嚇得一聲尖叫,連滾帶爬從坑里爬了出來。
孫錄事筆尖一抖,險將墨汁滴在卷宗上,隨后屏氣凝神,穩了穩手腕,提筆記錄:“掘,一尺三寸,得顱骨一…”
楚瀟瀟急忙來到坑邊,完全無視周圍的驚恐。
她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將頭骨捧起,這時方才看清,顱頂和左側眼窩有明顯的裂痕。
“記:為成年女性頭骨,顱頂有鈍器傷三處,深及骨板,呈冰裂紋,疑為致命傷…兩側各有空洞一二,邊緣內陷,呈不規則狀,非死后自然破損,應是生前遭受鈍器猛烈擊打所致…”
聲音不大,但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也落在孫錄事記錄的筆端。
緊接著她將頭骨上的黑泥一一擦去,由里到外,仔細翻看著每一寸骨面。
當看到眉骨和腦后枕骨的位置時,瞳孔驟然收縮,只見黑泥之下,白森森的骨面上,赫然刻著幾道與昨日蒸骨驗出的七根腿骨上的刻痕一致,從形狀到筆鋒宛轉以及入骨深度,皆如出一轍。
“記:額面骨、眉骨、枕骨三處有刻痕,覆蓋部分骨裂紋理,手法與洛陽縣所呈報河邊疑骨一致,應為同一尸體,來源尚不明,軀干、四肢未發現…”
李懷聽得兩腿一軟,要不是旁邊的師爺手疾眼快一把攙住,幾乎當場癱倒。
“楚…楚大人…這…”李懷渾身哆嗦著,不敢看這頭骨一眼。
“既然頭骨在這里,那么說明我們的判斷是正確的,下面應該還有…”
話音未落。
“咻…咻…咻…”
三道尖銳的破空聲毫無征兆地從眾人身后響起。
“楚大人…小心…”
班頭大劉隨意的一瞥,卻看到三支利箭,速度飛快地從那片濃密蘆葦蕩深處激射而出,目標正是楚瀟瀟!
殺機,在骸骨重見天日的瞬間,在這片寂靜的河灘旁,悄然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