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祁連山延綿不絕數千里,近處的戈壁灘一望無垠寬萬丈,獨屬于西北塞外粗獷的氣息撲面而來。
天空寂寥,大漠蒼茫,如此美景,李憲與魏銘臻一時興起,兩人縱馬在這片廣袤的塞外荒原比賽了起來。
就連一路上不曾露面的楚瀟瀟,此刻也被這樣的塞外之景所吸引,棄車乘馬,感受著戈壁灘上一股股充滿野性的朔風。
打馬來到一處土丘之上,望著遠處李憲和魏銘臻,楚瀟瀟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由衷的笑意。
一直以來緊張的思緒,也在此刻西北風沙的吹掠之下,蕩然無存。
短暫的放松之后,隊伍繼續前行,越往前走,視野愈發的寬廣遼闊。
而山丹軍馬場,就就坐落在這片廣袤的天地之間。
其草場之廣闊,規模之宏大,遠超楚瀟瀟的想象。
坐在車上掀簾望去,四周緩坡之上,雖值初秋時節,但依舊綠茵遍地,芳草萋萋,成千上萬匹駿馬奔騰嘶鳴,低頭食草,追逐嬉戲之景比比皆是。
遠處一隊成群的大宛駒奔馳而過,蹄聲悶響如雷鳴一般,卷起陣陣沙塵,氣勢何其磅礴。
饒是自幼見慣戰馬的她,此刻也不得不感慨一句:“當真是‘漢兵奮迅如霹靂,虜騎崩騰畏蒺藜’啊,西北戰馬堅韌迅猛,當以山丹為最!”
車旁的李憲正興致勃勃觀賞著戰馬奔掠而過的風采,聽到楚瀟瀟的贊譽,便湊近車窗,瞇著眼笑道:
“瀟瀟大人,怎么樣,本王這個提議不錯吧,若是方才直奔涼州,又怎能見到如此雄渾威武的一幕,你看那馬兒成群結隊,和我們多像啊…”
“是,多虧王爺的主意,莫不說坊間都言王爺好玩,如今一見,還真是名不虛傳。”
楚瀟瀟隔著簾子翻了個白眼,這個壽春王,每每這個時候總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李憲也不惱,似是習慣了她這種風格,大笑一聲,抽動韁繩朝前奔去。
軍馬場的轅門外,山丹監牧使孫康帶領一眾屬官誠惶誠恐地站在那里等候。
見到車駕靠近,連忙跪拜迎接,“下官孫康,攜山丹軍馬場一眾僚屬,恭迎壽春王殿下,殿下千歲千千歲。”
每個人的臉上都顯露著敬畏與不安,壽春王突然駕臨這偏遠的軍馬場,上面事先也未有通報,絕非尋常,自然心中生怯。
李憲端足了王爺的架子,受禮后,便擺出一副興致盎然的姿態,要求參觀馬場各處,美其名曰:“本王在代天牧狩…”
楚瀟瀟這時也從馬車上走了下來,看著他這般頤指氣使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還沒有給孫大人介紹,這位…”李憲微微側身,將楚瀟瀟讓了出來,“皇帝欽封都畿道刑名勘驗使,大理寺骨鑒司主事,楚瀟瀟楚大人…”
手再向旁邊一指,“那位…太子欽點涼州折沖府折沖都尉,魏銘臻魏將軍…諸位見過。”
“楚大人…魏將軍…”孫康和一眾馬場官吏急忙行禮。
有的小吏額頭上冷汗直流,小腿肚子直發軟,小小的山丹,一下來了三個重要的人物,萬一有點什么紕漏,那就不是丟了烏紗這么簡單了。
“好了,孫大人,該帶我們領略一下這西北第一馬場的風采了吧。”李憲搖著自己的那把扇子,下頜高高抬起,看著面前戰戰兢兢的幾人。
“是是是,下官這就帶王爺和兩位大人參觀…”孫康自然不敢怠慢,躬身在前引路,“王爺,這邊請。”
李憲將扇子“啪”地合上,背著手大搖大擺地走在了最前面。
楚瀟瀟則跟在他稍后的位置,沒有多余的言語,目光左顧右盼,打量著所見到的一切。
干凈整潔的馬廄,幾乎沒有什么污漬,堆放極其規整的草料垛,就連飲馬的水槽都被沖刷的異常干凈。
成千上萬的馬駒養在這里,一路走來,竟沒有嗅到一絲異味,甚至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青草香。
再看向另一處,奔騰在草場上的各類駿駒,毛色光滑柔順,精神抖擻,蹄鐵明亮泛著金屬光澤,包括那些飼馬的馬夫和駐守馬場兵士的神情,無一不展現著天朝的威儀。
而魏銘臻則落后兩人幾步,沉默不語,銳利的雙目同樣在掃視著周圍的一切,只不過他更側重于觀察人心浮動和可能出現的異常情況。
行至一處高地,可以俯瞰整個馬場,孫康自豪地給三人介紹著馬場的悠久歷史與繁榮現狀。
“王爺,楚大人,整個馬場分為東南西北和東南,西北六個大的區域,這北邊是突厥和契丹馬,其身形較小,但速度迅猛,是邊軍沖鋒所用…”
楚瀟瀟和李憲幾乎是同時扭頭看去,在北側的一處緩坡上,看到了幾匹灰白色,矮小精悍但腿部肌肉十分強壯的馬匹。
“那邊…”孫康手指向東側的馬廄欄,“是外邦進貢的馬匹,除其中品相最好的送往飛龍廄之外,其余的基本上都分別養在山丹和隴右。”
李憲點了點頭,臉上的笑容更盛了些,嘴里一個勁地喊著好。
“南邊草場…”孫康引著李憲轉過身看向后方的一大片綠茵,“這里主要是放牧幼年小馬駒,三年后才會分配到其他幾個區域,以供軍隊挑選。”
“孫大人真是將這里治理的井井有條啊,這些馬兒如此活躍,連本王都好生羨慕啊。”李憲看著在草場上飛奔的小馬,心里不禁有些發癢。
孫康適時在李憲耳邊說道:“王爺若是喜歡,一會兒選上一兩匹,下官給您用上好的草料養著,成年了再給您親自送到府上,如何?”
李憲眼中瞬間精光大作,扇子不住地敲打著手掌,“好好好,那便有勞孫大人啊,本王可就不客氣了。”
說罷便上前幾步,目光緩緩在每一匹小馬駒身上掃過,接連給孫康指了兩下。
孫康連忙回頭沖著身后的監牧副使了個眼神,那人當即轉身退下,喚來飼馬官,交代了一番。
“西邊便是剛剛您二位在馬場轅門外便見到的大宛駒和河西馬,主要供給西北各軍鎮…”隨后孫康繼續給李憲介紹著最后一片草場。
而一路上,李憲也在東拉西扯地問一些場面上的問題,諸如:馬場年產出,馬匹進來時候的檢查工序,以及飼養戰馬的一應事務等。
孫康一邊介紹著馬場的情況,一邊對壽春王提出的各類問題逐一解答,言辭謹慎,滴水不漏。
而楚瀟瀟一直跟在李憲身邊,雖一同觀賞了山丹馬場的宏偉氣度,但目光卻始終沒有從孫康身上移開過。
她注意到,每當問及馬匹去向,尤其是今年來是否存在特殊調配的時候,這位山丹監牧使的眼神總會下意識躲閃,或者用“按例分發各軍”、“盡數充實軍鎮衛所”之類的套話含糊帶過。
“孫大人…”在孫康引著眾人參觀完東西南北這四大塊區域,準備返回官署的時候,楚瀟瀟忽然開口。
“方才您說,整個馬場有六塊區域,您帶著我們看了四處,但不知西北角和東南隅那兩處飼養的是何等駿驥,為何不引我們一觀呢?莫不是那里的馬匹與別處不同,怕王爺橫刀奪愛?”
孫康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雖然極快地被掩飾了過去,但又如何能逃得過楚瀟瀟那雙審慎入微的眼睛。
“這…”孫康頓時語塞,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回…回大人的話,那…那兩處目前沒有什么,不過是栽種新的草料,隔離一些病馬之所,并無甚稀奇,故而就不引王爺和大人前去了…”
“哦?新的草料?”李憲手中的扇子不由得敲了敲手掌,臉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淡了幾分。
“本王平日在府中也好養些駿馬,既然孫大人這里有新的草料,那便去看看,若當真是好草料,本王也能拿些回去,喂喂我那幾匹上不得臺面的馬兒…”
說罷,當即便要去那兩處看一眼,孫康剛想上前阻攔,卻被一旁的小七攔了下來,“大膽,王爺的尊駕,你也敢攔?”
李憲微微轉身,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怎么,難道孫大人剛剛蒙騙本王了?楚大人說的那兩處并非草料種植?”
“不…不是…”孫康有些語無倫次,臉色“唰”地一下變得煞白,嘴唇哆嗦著,“下官…下官不敢…”
“那好啊,既然孫大人所言非虛,帶本王去看看,本王也好見識一下此地飼養軍馬的草料與京城有何不同。小七…”
給身后的護衛使了個眼色,小七將孫康提溜起來走在了最前方,李憲對著楚瀟瀟笑了一下,“瀟瀟,我們走吧…”
楚瀟瀟點了點頭,跟了上去。
而魏銘臻雖然距離兩人尚有三五步遠,但也注意到了孫康的反應,面色保持著平日里的冷靜,但握著佩刀的手指,卻微微收緊了些許。
不一會兒,一行人便來到了一處草豐水美,灌木萋萋的緩坡前。
“孫大人,給本王解釋一下吧…”李憲冷哼一聲,小七直接將孫康扔到了王爺腳邊,“這里不是隔離病馬之所嗎?可本王看到,個個膘肥體壯,神駿非凡,可比其他四處的馬精神多了…”
孫康已然嚇得說不出話來了,只是癱在地上不住地顫抖著。
“對了,本王要提醒你一點啊…”李憲看他這個樣子,嘴角揚起一抹弧度,扇子在他腦袋上敲了兩下,“本王代天牧狩,你這可是…欺君之罪啊,監牧使大人?想必你是知道皇帝的手段的…”
最后一句,李憲說得十分輕松平淡,甚至帶著幾分玩味的意思,但在孫康聽來,忍不住渾身打了一個冷顫。
慌忙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王爺明鑒,下官不敢,下官萬萬不敢欺瞞王爺,更無忤逆圣上之意,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李憲身體微微前傾,目光似刀鋒一般直勾勾盯著他,“莫非這里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不便讓本王知曉?”
“下官…下官罪該萬死…王爺恕罪…”孫康額頭冷汗直流,有幾滴汗珠徑直砸在面前,渾身抖動不已。
“說!”李憲厲聲喝道,“你若說了,本王可以既往不咎,你若不說…現在就得死!”
孫康臉色慘白,嘴唇因害怕而不住地抖動:“是…是左威衛大將軍郭榮郭將軍的軍令,這兩處區域,專供左威衛遴選戰馬之用,嚴禁外人窺探,不得對外泄露半分…否…否則…他就要治下官一個貽誤軍情的罪。”
“郭榮?是他…”李憲在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眉頭擰緊,臉上露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凝重,下意識地將手中的扇子合了起來。
楚瀟瀟敏銳地察覺到李憲在這一瞬間的情緒變化,不由得驚疑。
左威衛大將軍郭榮?
這個名字怎地在哪里好像聽到過,看李憲的表情,似乎這個名字有著不一般的分量。
“你說得可是真的?”李憲沉默片刻后,再出聲,語氣卻柔和了許多。
孫康抬起手不住地擦拭著額頭上滴落的冷汗,急聲道:“下官所言句句屬實,不敢隱瞞。”
李憲深吸一口氣,這才緩緩說道:“行了,你起來吧,量你此時也不敢欺瞞本王。”
“謝王爺,謝王爺…”孫康又重重地磕了幾個頭,這才戰戰兢兢地爬起來。
“本王問你,郭將軍是何時下的令?又為何要單獨開辟兩處專供左威衛?你細細說來…”李憲眉頭一直緊皺,不曾舒展。
孫康身軀一震,急忙躬身回道:“回王爺,十年前,郭將軍率大軍移駐涼州,來的第一時間便手持夏官與臺閣批文,要求山丹馬場劃出兩塊草場,單獨為左威衛飼養、遴選戰馬,所得成年駿驥直接送入左威衛軍中,無需經夏官核驗…”
“啪”地一聲,李憲重重地拍在身前的圍欄上,厲聲說道:“無需夏官核驗?朝廷規制,各軍鎮、衛所、關隘所需戰馬均由夏官統一調撥,何時不需經過夏官核驗了?朝廷法度何在?”
孫康身體顫抖不止,臉上的懼色更盛,顫顫巍巍地說道:“下…下官也曾疑慮,此事與常例不合,但郭將軍確有朝廷文書,下官…下官不敢不從啊。”
李憲扭頭看向楚瀟瀟,二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同時看到了對方眼底掠過的一絲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