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進虎照例帶著隊伍在廣陵府南門排起長隊,板車一輛接一輛,像條疲憊的木頭長龍,等著入城補給。
守門的兵丁挨個查驗照身帖,動作粗暴,嘴里不耐煩地吆喝:“快些!都麻利點!”
謝秋芝蹙眉看著這些兵丁,全都面相兇狠,看他們的眼神滿是嫌棄,仿佛在看一群臟兮兮的乞丐。
謝秋芝皺了皺眉,小聲嘀咕:“兇巴巴的,好像我們欠他銀子?!?/p>
謝鋒正要遞上一家人的帖子,身后突然傳來一陣急促雜亂的鐵蹄聲和車輪滾動聲!
“讓開!都讓開!官家糧車到了!”一聲厲喝傳來。
謝家村的隊伍立刻被粗暴地推擠到一旁,緊貼著城門內冰冷的青磚墻根等候。這種情況,自然是朝廷的糧車優先。
謝鋒只見二十輛騾車排成長列,車上蓋著嶄新的油布,布角赫然繡著醒目的“賑”字。車輪沉重地碾過地面,留下深深的轍印。
一名披甲校尉利落地翻身下馬,聲音洪亮地唱名:“奉戶部指令!押運賑災糧兩百五十石,交廣陵府西倉,賑濟災民!速速來人驗收,蓋城門章!”
這“蓋城門章”就好比取經路上的通關文牒,需沿途蓋章證明糧車確已送達,回去才好向戶部交差。不光城門要蓋,進了城,糧倉那邊還得再蓋一個,缺一不可。
剛才還對流民呼來喝去的守門兵丁,此刻齊聲應和,臉上堆起近乎諂媚的恭敬,小跑著迎上去,那變臉的速度,讓謝秋芝看得直撇嘴。
謝家村的人何曾見過這么多賑災糧、這么威武的押糧兵和氣勢十足的校尉?個個都伸長了脖子,好奇又羨慕地望著,眼里閃著光。
糧隊驗收、蓋章需要時間。有兩個押糧兵等得無聊,就在離謝鋒不遠的地方湊在一起咬耳朵。
謝鋒耳力極佳,斷斷續續的話語飄進他耳中:
“說是兩百五十石?嘿,西倉那邊照舊只收七十五石做樣子…剩下的一百七十五石,老規矩,今夜就走水路,全進大人的私倉!”
另一個咂咂嘴:“每次都只留三成?這…能行嗎?聽說臨漳洲的趙知州不是因為這事被砍頭了么,風聲不是緊了嗎?”
“操那閑心干嘛?咱們的任務就是把糧送到這兒!剩下的,不歸咱管!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
謝鋒心頭猛地一沉,像被重錘擊中!原來朝廷的賑災糧,就是這樣被層層截留、中飽私囊的!
他眼底瞬間竄起怒火,災民餓得啃樹皮、吃觀音土,易子而食的慘劇猶在眼前,這些人卻敢貪墨足足一百七十五石救命糧!聽這口氣,還是慣犯!這兩萬多斤糧食,能救活多少人命?這種草菅人命的蛀蟲,簡直不配為人!
他死死盯著那隊糧車離開的方向,將“西倉”、“水路”、“私倉”這幾個關鍵詞狠狠記在心里。
廣陵府城內指定的粥棚區域是一片很大的空地,足夠謝家村和三洼地扎營休息。
此時,后面的其他村子連廣陵府的影子都還沒看到,他們足足領先了一整天。
這本該讓人松一口氣,謝鋒卻眉頭深鎖。
篝火旁,謝文和謝秋芝低聲說笑著什么,謝廣福默默檢查著板車轱轆,這短暫而珍貴的安寧畫面,卻讓謝鋒心頭一陣酸澀難受。
他們謝家村是幸運的,有朝廷的告示批文,有逃荒的目標,有機會去京畿道重建家園。
可那些沒有門路的村子呢?那些苦苦等待朝廷賑濟的災民呢?等來的卻是被貪墨了七成的摻沙米糠?
火光在他眼中跳動,他的目光卻越篝火,投向遠處那片被黑暗籠罩的屋脊輪廓——那是西倉的方向。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輕輕咳了一聲,吸引家人的注意。
聲音壓得極低,開門見山:“爸,媽,我打算今晚去西倉探一探?!?/p>
謝廣福眉心猛地一跳,放下手中的工具:“去那兒?做什么?那地方也是能隨便去的?”
謝鋒湊近些,聲音更低了,幾乎只剩氣音:“下午那兩個押糧兵的話,我都聽到了。他們說,每批糧只給西倉留三成糊弄人,剩下的全進私人口袋!臨漳州的趙德全剛因貪墨被斬,他們竟還敢頂風作案!這背后的水恐怕深得很。既然讓我聽到了,我不能當不知道,我必須去親眼確認一下。”
謝文立刻攥緊了拳頭,又急又憂:“哥!西倉那是官家重地,肯定有兵丁看守!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
李月蘭和謝秋芝也瞬間望過來,臉上寫滿了擔憂。
謝鋒抬起手腕,亮出那塊不起眼的黑色智能手表:“別擔心,我有這個,能看時間,必要時也能報個平安。秋芝,把你那電棍和我的黑色作訓服給我,再給我那把西瓜刀和強光手電。我有分寸?!?/p>
李月蘭看著兒子堅定的眼神,心里揪緊了。她了解自己的兒子,從小骨子里就有一股不容沙子的倔強和正義感。逃荒路上見過的慘狀已經像石頭一樣壓在他心里,如今又親耳聽到這種黑幕,如果讓他裝作毫不知情,這比殺了他還難受。這真相會像一根根毒刺,日夜扎在他的良心上,不得安寧。
就像之前王家村易子而食的事曝光前,那幾天全家人都憋悶得喘不過氣。
謝鋒嘆了口氣,語氣沉重:“我要是沒聽見,還能騙自己說朝廷有難處,撥下來的糧就這么多。可既然聽見了,知道了真相,再裝聾作啞,那就跟親手把那些等糧救命的人推下懸崖沒什么區別!”
他看著母親和妹妹依舊憂心忡忡的眼神,繼續道:“我要是因為怕事就縮了這一步,這輩子心里都過不去這個坎,睡覺都不會踏實。這大寧朝的天是夠黑,水是夠深,但我就不信沒有說理的地方!趙德全能伏法,就說明朝中還是有正氣在的。我今晚就去查個明白,若真是貪腐,咱就想辦法把這事捅出去!不能讓這些蛀蟲好過!”
謝廣福沉默了半晌,重重嘆了口氣:“唉…良心這東西,一旦醒了,就再也不是自己的了,由不得你裝作看不見、聽不著。罷了…你去吧。但務必記??!”
他盯著兒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叮囑:“一切小心!安全第一!事不可為,立刻退回!我們等你回來!”
“好,你放心,我有數?!敝x鋒鄭重點頭。
最后,謝秋芝從空間里取出電棍、強光手電、西瓜刀、黑色作訓服和輕便的跑步鞋。
謝鋒接過黑色的電棍,拇指輕輕一按按鈕,棍頭立刻“滋啦”一聲,爆出令人心悸的藍白色電弧。
“看,秋芝買的這玩意兒很頂用,碰一下就能讓人麻半天。真有麻煩,我脫身不難?!彼囍鴵]動了兩下,動作熟練。
謝廣福還是眉頭緊鎖:“畢竟是別人的地盤,強龍不壓地頭蛇,千萬小心……”
李月蘭紅著眼圈,反復交代:“做事千萬別沖動!凡事想想家里人,你的安全最要緊!”
“我明白,正因為是他們的地盤,才更需要有人去捅破這層黑幕。你們安心待在這里,等我消息,天亮前我一定回來?!敝x鋒保證道。
謝秋芝吸了吸鼻子,指著自己的電話手表,強調:“哥,一定…一定要報平安!”
謝鋒笑了笑,將電棍別在后腰,用力揉了揉妹妹的頭發:“放心,你哥我當年在部隊里可是尖兵中的尖兵,這點探查不算什么,別總把你哥想得那么弱。”
說完,他利落地換上深色作訓服和運動鞋,檢查好所有裝備。最后看了一眼家人,轉身便像一道真正的影子般,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廣陵府深沉的夜色之中,迅速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