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里正被他的話驚得頭皮發麻,這廝竟是猜出來了?
謝里正怕自己繃不住說了出來,只好裝肚子疼,鉆進回春棚找郎中義診。
趙老七蹲在棚外,嘴里叼著一根草莖,眼神幽怨得像被丈夫拋棄的小媳婦,棚內郎中問謝里正:“老伯哪兒不舒服?”
謝里正嘆氣:“被人跟出病來了。”
趙老七隔著草簾嘟囔:“你不說,我就一路跟你們到京畿道!”
傍晚,全村圍坐在一堆,家里當家做主的都被悄悄告知了要提前出發這件事。
大多人是贊同的,只有和別人覺得還沒休息夠,想要再好好歇一晚,但是想到少數服從多數,加上優先分田地的誘惑,也只好應下了。
當晚謝家村炊煙比別村早熄一個時辰。
校軍場上,別的村子還在閑聊家常、縫縫補補,謝家村的人已悄悄把行囊打成小捆,早早躺下,養精蓄銳,做好隨時啟程的準備,就連一向叛逆的謝老太也被警告,若是敢作妖,就把她留在平昌州,謝老太這才安定下來,老老實實的安排謝廣金和謝廣福收拾行李。
謝鋒親自去客棧找了陳進虎三人,說明了半夜的計劃,陳進虎自然沒什么不樂意的,謝家村團結,人口存活比例高,這對他們也是有好處的,若是還能第一個到達京畿道報道,那么他自己的俸祿和獎銀也會對多一些。
謝鐵匠也早就領著七八個后生,趁著人多混亂,推著吱呀作響的板車悄悄往西城門摸去。
夜深了,校場上的人漸漸睡去。
謝家村的人卻被謝大虎幾人搖醒,悄悄起身,輕手輕腳地收拾行囊。
“動作輕點,別驚動別人。”謝大虎低聲吩咐。
謝秋芝一家也麻利地卷起被子,跟上了隊伍。
“咱們真的要提前走?”謝文小聲問。
“嗯,這樣咱們就能走在前面,不用再吃別人的灰了。”謝鋒回答。
謝廣福拍了拍李月蘭的肩膀:“走吧,趁現在沒人發現?!?/p>
夜色中,謝家村的隊伍雖然已經盡量小心,但還是被敏銳的趙老七發現了。
他今晚壓根兒沒合眼,謝家村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他的神經。
當看到謝家村的人半夜悄悄摸黑起身,他心里把謝里正罵了個對穿:“龜兒子謝忠,你竟然想撇下我們三洼地,自己悄咪咪的提前上路,真陰險,上輩子你一定是一只老狐貍?!?/p>
他一邊腹誹,一邊貓腰鉆進三洼地的被窩陣。
他先拍醒大兒子趙大俊,壓低嗓門:“快起!謝家村那幫孫子要跑路,咱再不追,連灰都吃不上!”
趙大俊懵得直揉眼:“爹,你咋知道?”
“我長的是耳朵嗎?我長的是狗鼻子!他們鍋煙子都比別人早熄半個時辰,味兒不對!”
趙老七又挨個搖人,嘴里碎碎念跟說快板似的:
“李四,別磨嘰,再睡下去,你媳婦就成別人媳婦了!
王狗剩,你那破鞋別找了,到了京畿道我給你買新的!
張寡婦,把娃背上,娃哭就當喇叭,省得我吆喝!”
三洼地的人被搖得七葷八素,一邊收拾一邊聽趙老七吐槽:
“謝忠這老東西,白天跟我打太極,晚上跟我跑接力。行,我趙老七別的本事沒有,跟腚功一流!”
……
另一邊,謝家村已摸到西城門。
謝鋒打頭,謝里正壓陣,板車輪子早拿濕草包了,咕嚕咕嚕像貓走路。
謝秋芝悄悄掐了掐弟弟謝文的手心,小聲笑:“你說咱們像不像半夜偷瓜的?”
謝文憋笑憋得直抖:“大半夜逃荒,這種經歷也沒誰了?!?/p>
城門口,守夜的老兵正靠著墻根打呼嚕。
謝鋒打了個手勢,謝鐵匠貓腰過去,遞上一小壺濁酒,老兵吧唧吧唧嘴,瞟了一眼帶隊官差陳進虎的照身帖和文書,起身打開城門放他們出去。
一隊人影魚貫而出,像一條無聲的河。
出了平昌州的城門,謝鋒才“嚓”地打著火鐮。
火把一亮,映得眾人臉上一片紅光,影子印在路上像突然活過來的皮影。
謝里正長吐一口氣:“好了,從現在起,咱們謝家村跑在整個逃荒隊伍的最前頭!記住,誰也不能拖后腿?!?/p>
可他們沒高興太久只走了三里路。
后方就響起急促地腳步聲,“踢踏踢踏”像一串碎鼓點。
謝鋒耳朵一豎,低聲罵:“娘的,狗鼻子來了!”
趙老七的聲音隔著夜風飄過來,帶著喘氣又帶著笑:
“謝里正,謝兄,謝忠!你們別跑那么快,我老七來給你送褲腰帶啦,怕你跑掉褲子!”
謝里正回頭暗罵:“怎么哪都有他,看來又甩不掉這塊牛皮糖了。”
趙老七領著三洼地的人馬呼啦一下沖上來,火把在謝家村隊伍后面連成另一條火龍。
他快跑著到謝里正身邊,氣哄哄叉著腰:“兄弟,逃荒路上不講道義啊!下次半夜啟程,能不能帶上我!”
謝里正瞪他,把火把舉高:“誰是你兄弟,兵不厭詐,你懂不懂,咱們各憑本事看誰先到京畿道!”
趙老七咧嘴:“我就不信這么遠的路,你能甩得掉我。我實話和你說,我趙老七別的不會,就會跟!”
謝里正氣得胡子直翹:“你這老狗,屬螞蟥的?甩都甩不掉!”
趙老七被罵也不生氣,哼哼兩聲,背著手走回三洼地的隊伍。
其實三洼地這幾日能死死咬住謝家村,沒被甩掉,并不是運氣好,而是他們“硬件”更輕、“軟件”更狠,外加趙老七這個老狐貍的牛皮糖屬性,所以才能緊緊貼著謝家村趕路。
謝家村總共帶著十七輛板車,鍋碗瓢盆、棉被,木箱子啥玩意都有。三洼地只有八輛小獨輪車,一小半人干脆背簍裝行囊。
同樣是走十里路,謝家村的板車吱呀一圈,三洼地的背簍已經竄出去二十步。
總之,謝家村靠車,三洼地靠腿,謝家村重“家當”,三洼地重“活命”。
天剛麻麻亮,校軍場上各村的里正就炸開了鍋。
“娘咧,人呢?謝家村和三洼地的位置昨兒夜里還滿滿當當,現在連根毛都沒了!”
“狗日的,他們提前跑了!這不是偷跑是什么?”
“跑了也就算了,連聲招呼都不打,真拿咱們當冤種!”
十幾個里正連忙喊醒所有村民快速收拾東西準備啟程趕路,時不時還要罵上兩句。
“老子半夜才瞇著,醒來就被甩一條街!”
“他娘的,君子不奪人之先——他們奪了!”
最慘的是剛換里正的王家村。
王扒皮貪墨公賬,加上易子而食的事情暴露以后成了村里的過街老鼠,不過在族老的袒護之下,沒有趕他們走,畢竟村里關系復雜,打斷血肉,打不斷血脈,誰家不帶點沾親帶故的呢。
新上任的里正王有志是族老的侄子。
他們昨兒下午才到的平昌州,比別人足足晚了一整天的腳程,到現在腿還是酸的,王有志抱著賬本哭喪著臉:“我們公賬被王扒皮花了,昨晚咬牙湊錢買的糧,還沒焐熱就又要追人!”
人群里七嘴八舌,像一口開了鍋的粥。
“聽說那倆村半夜子時就溜了!”
“溜就溜,還故意把車子先推到西城門安頓,生怕咱們聽見!”
“呸!逃荒還講兵法,三十六計走為上!”
“他們腳底抹油,咱們腳底抹辣椒也得追!”
“我媳婦剛縫好的鞋底子,又得跑爛!”
“爛就爛!總比吃灰強!”
有老漢催促:“后生們,別罵了,罵能把人罵回來?趕緊出發吧!”
“對!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追!”
西城門下,塵土騰起老高。
十幾個村的隊伍像被鞭子抽的陀螺,一股腦兒涌出門洞。
守兵被嚇得一激靈:“今兒啥日子?逃荒的也這么早?”
人潮卷著罵聲、腳步聲、車輪聲,匯成一條灰龍,直撲官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