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沈硯這個朝廷大臣的同行,少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不自在,謝家這邊趕路的氣氛明顯輕松了一些。
夜里,營地第一次支起三口大鍋,火光舔著鍋底,糙米粒和糠殼在沸水里翻滾,像無數掙扎的小舟。
謝里正拄著一根木棍,嗓子沙啞卻帶著喜氣:
“老少爺們兒,今晚開始,專給咱村的女人孩子布粥!”
孩子們圍著鍋臺蹦跳,婦人用破碗排隊,眼中亮起久違的期待。
李月蘭被拉去掌勺,她舀起一勺稀粥,糙米沉底,糠皮浮面,熱氣帶著淡淡的土腥味。
她忽然想起包袱里剩下的粗面饅頭,又干又硬,卻麥香十足,對比之下,心里像被針扎了一下:原來她嫌棄的粗面饅頭在災年里竟是這么奢侈。
半大的孩子們最先圍上來,小手捧著破碗,眼睛亮得像星子。
女人們排成歪歪扭扭的長隊,裙擺沾著塵土,臉上卻帶著久違的期待。
第一鍋粥舀起,李月蘭掌勺,她舀得極慢,米粒和糠殼在勺里翻滾,小心翼翼的給他們舀粥,爭取讓所有人分到的粥水都差不多。
第一個領到粥的是趙嬸子,五十出頭,她的背已佝僂,打完粥后她捧著碗,轉身就朝自家帳篷跑,粥面晃出一圈漣漪。
帳篷里,丈夫趙老蔫兒正咳得撕心裂肺,兩個孩子瞪著眼睛咽口水。
趙嬸子蹲下身,把粥碗遞到丈夫嘴邊:“先喝一口,潤潤嗓子。”
趙老蔫兒搖搖頭,推回碗:“你和孩子先。”
趙嬸子眼眶一熱,自己先啜了一小口,嘴唇沾了粥皮,立刻把碗塞到孩子手里:
“快,趁熱。”
第二個是謝無賴的大嫂趙敏敏,懷里抱著剛滿周歲的娃。
她領到粥后,沒走兩步,先低頭抿了一小口,確認粥里沒石子,這才快步回去。
丈夫謝有財正靠在板車上,一條腿腫得發亮。
她把粥吹涼,先喂了孩子一小勺,再喂丈夫:“你吃一點,明天才有力氣趕路。”
謝鐵匠和他媳婦王氏扶著謝鐵匠的老娘也來領粥了,王氏一碗,謝鐵匠的老娘一碗,兩人小心翼翼的端著碗扶著她坐在鍋灶附近的空地上。
“娘,先喝一口,溫溫胃。”謝鐵匠半蹲著,把碗沿輕輕送到母親嘴邊。
老婦人卻固執地把碗往外推:“我一把老骨頭,喝兩口就行,你們年輕,要出力,多喝點。”
王氏急得紅了眼,蹲下來把碗又遞回去:
“娘,您再喝兩口吧,上次您偷吃觀音土,還沒完全緩過來呢,您要是再出事,我和鐵匠可怎么辦?”
老婦人搖搖頭,聲音沙啞卻帶著笑:“我這條命是謝家小哥從鬼門關拉回來的,哪敢再糟蹋?你們放心,觀音土,我是再也不敢吃了。著粥我喝半碗就夠了,剩下的你們兩夫妻勻著喝,把身子養好了,以后興趣還能給我生個娃娃出來呢。”
謝鐵匠拗不過,只好讓她抿了半碗,老婦人抿完后,把碗往兒子媳婦手里一塞,“快喝,涼了就暖胃了。”
王氏端著剩下的一碗半粥,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謝鐵匠勸她:“你昨晚背著娘走了三里地,腳都磨破了,你先吃。”
王氏搖頭:“我沒事,你背著娘更久,你先。”
兩人推來推去,碗沿碰得叮當響,粥面晃出圈圈漣漪。
最終謝鐵匠端起碗直接送到媳婦唇邊:“快喝,別爭了。”
當粥水滑進喉嚨,帶著糙米和糠殼的粗糲,卻暖得人心口發脹。
老婦人看著他們,眼角濕亮,卻笑得滿足:“有粥喝,就有盼頭。”
也有婦人領到粥后,站在原地,捧著碗發愣。
端著粥碗,眼淚啪嗒啪嗒掉進粥里。
想起家里等著這碗粥的親人,粥香混著心里的苦,怎么也咽不下去。
謝秋芝在鍋邊幫忙添柴,火光映得她臉通紅。
她看見一個瘦小的婦人領到粥后,沒回帳篷,而是蹲在火堆邊,小口小口地喝,喝一口,抬頭望一眼星空,再喝一口。那婦人喃喃:
“萬一回去,男人孩子搶光了,我至少先墊墊肚子。”
粥棚旁,熱氣蒸得人臉發紅。
陳進虎看著謝家村的鍋灶咂咂嘴,對謝里正笑:“老謝,你們這法子絕了!專糧專粥,女人娃娃能續命,這十八村,就你們村最講究。”
里正擺擺手,眼角卻掩不住得意:“全是鋒小子出的主意,我不過跑個腿。”
陳進虎聞言,目光落在一旁的謝鋒身上,低聲道:“此人……果然是個好的。”
話鋒一轉,他掏出袖中小地圖,指給里正看:“明日卯時起程,今日已走四十,余下一百六十里到承安州,那邊的旱情比臨漳洲和汝陽府好些,本該日子好過些的,但他們最近被蝗蟲侵擾,所有麥苗都被啃得跟禿子似的,現在不知道是個什么情況。旱災初期他們在城內設立‘安瀾棚’,足足有三十口大鍋同時布粥,每日至少一千五百份粥,要是咱們早些過去,也許還能吃上一頓稠的。咱們爭取五日內趕到,每日五十里,你和鄉親們說一下,今晚喝了粥,腳程可別拖后。”
里正點頭:“聽官爺的!明兒天一亮,敲鑼就走。”
陳進虎收起圖,拍了拍謝里正的肩膀:“謝家村有續命糧、有主意、有狠人,這一路,我們三個押注你們能全須全尾到京畿。”
謝里正自從聽了謝鋒的話,把銀子花光全買了糧食,就不只是想規規矩矩的趕路了,他還想到承安州之前,超過前面的王家村。
之前王家村的里正曾嘲笑謝家村"老弱拖后腿",謝里正憋著一口氣,他想證明謝家村更有組織、更團結,不比王家村差。
而且逃荒路上多耽擱一天,就多一分餓死、病死的風險,必須爭分奪秒的趕路。
反正謝里正現在是憋著一股火:“絕不能讓王家村的王扒皮再踩在我們謝家村的頭上”。
謝鋒站在暗處看著自己老媽和妹妹在鍋灶前忙活,他實在是不放心她們的人身安全。
三洼地的意外,讓他覺得媽媽和妹妹只要離開他的視線,他就沒有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