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走了整整一上午,直到日頭最毒的正午,里正和官差才下令原地休息。
三個官差騎著瘦馬來回巡視,確保沒人掉隊,然后牽著馬躲在一棵枯死的槐樹殘影下,借著這點可憐的陰涼,攤開那張皺巴巴的路線圖。
"他娘的,這差事真不是人干的!"矮壯官差姓趙,人稱趙黑子,罵罵咧咧地指著地圖上標注的補給點:
"你看看,青州府給的'粥棚'就設在城外三里地的亂葬崗旁邊!這哪是施粥?這是給餓死鬼預備的!"
高個官差姓陳,叫陳進虎,是三人里資歷最老的,聞言冷笑一聲:
"你當那些州府老爺真在乎這些逃荒的村民?要不是朝廷下了死命令要他們設立補給點,怕村民餓瘋了變成流寇劫道,他們連這點'意思'都懶得給!"
最年輕的官差姓周,叫周青,才二十出頭,是第一次押送逃荒隊伍,他擦了把汗,苦著臉道:
"陳哥,這京畿道也太遠了,我聽說王麻子他們押送的是淮南道的,一個月就能到地方,咱們這至少得走兩個月!"
趙黑子啐了一口唾沫,干裂的嘴唇滲出血絲:
"兩個月?這鬼天氣,馬都瘦得皮包骨了,人能撐到就不錯了!"
陳官差瞇眼看了看遠處席地而坐的逃荒隊伍,壓低聲音道:
"州府給的糧草,說是夠咱們仨和馬吃,可你們也瞧見了,摻了麩皮的糙米,發霉的豆餅,連馬都不樂意吃!"
周官差愁眉苦臉地摸了摸自己那匹瘦馬的肋骨,嘆氣道:
"這馬再這么餓下去,怕是連我都馱不動了……"
陳官差低頭確認路線圖,上面用朱砂筆圈出的"補給點",幾乎全設在州府城墻外最荒僻的地方。
青州:城外亂葬崗旁設粥棚,粥水稀得能照見人影。
徐州:廢棄驛站暫歇,提供井水,但水桶要村民自己下井打。
兗州:官道旁搭草棚,施舍陳年粗鹽,美其名曰"補充體力"。
最可笑的是,每個補給點旁邊還用小字標注著"仁義之施""皇恩浩蕩"之類的漂亮話。
"陳哥,你就別看了,老子真想把這破圖撕了!"
趙黑子暴躁地踹了一腳枯樹,揚起一片塵土,"什么狗屁'仁義之施'?兗州那個鹽棚,去年就有流民為搶鹽打死過人!這一路上要是那些補給點能靠得住母豬都會上樹了,一路上還不是要自給自足,有銀錢的還能進城買點補給,沒有銀錢的遲早餓死在路上。"
陳官差陰沉著臉:"咱們這趟差事,說好是'護送',實際上就是盯著這群人別鬧事變成流寇,真要餓死了太多人,引起瘟疫,州府老爺們只會說咱們辦事不力!朝廷又不怪不到他們頭上。"
周官差突然壓低聲音:"陳哥,我聽說……有些差役會偷偷收錢,把隊伍往富庶的莊子帶?"
陳官差眼神一厲:"閉嘴!這種話也敢亂說?"他警惕地看了眼不遠處的村民,又補充道:"咱們只管按圖走,別的少打聽!"
謝家的午飯很簡單,一人兩個烙餅,和一粒牦牛肉干,謝文和謝秋芝都把自己的餅子分出一個給謝光度和謝鋒,他們拉車需要吃飽一些。
謝秋芝啃著嚼勁十足的餅子,臉頰鼓鼓囊囊的像個小倉鼠在吃東西,扭頭看到長長的隊伍里有些人家連干糧都沒有,只能拔些草根嚼在嘴里充饑。
"別吃太快,"謝廣福低聲提醒,"有人在看我們。"
謝秋芝余光瞥見幾個面黃肌瘦的孩子正眼巴巴地盯著他們手中的餅子。
她心里一酸,想幫一把,又擔心給自家惹禍,她知道這種時候不該施舍的,她自己家都不知道明天是個什么光景。
扭過頭,不再看那幾個小孩,下意識的吞嚼的動作也小了些。
一刻鐘之后,謝大虎揚起黃色的旗子大喊“啟程”,隊伍又開始緩慢移動。
下午的路程雖然走的是官道,但在烈日炙烤下,隊伍行進速度明顯慢了下來,謝秋芝看到有個老人走著走著突然栽倒在地,他的家人哭喊著去扶,卻被官差催促著繼續前進,那家人只好架著他繼續趕路。
"不能停!"官差趙黑子大聲喊道,"天黑前必須趕到驛站!"
說完趙黑子擦了擦額頭的汗,瞇起眼睛打量著后方蜿蜒的隊伍。
大多數村民已經步履蹣跚,幾個壯年漢子也佝僂著背,像被曬蔫的莊稼。
"陳哥,你看那個。"趙黑子用刀鞘指了指,"就是謝里正后面那個拉板車的小子。"
陳進虎順著方向望去,只見謝鋒正穩穩地拉著板車,肩膀上的拉力帶深深勒進粗布衣衫里。
與其他村民不同,他的步伐依舊穩健,后背挺得筆直,汗水順著脖頸流下,在陽光下閃著光。
更他詫異的是,這小子居然還能時不時回頭跟車上的家人說笑兩句。
"有意思。"陳進虎當差十幾年,很少見過體格這么好的人,他摸著下巴上的胡茬,"走了十五里路,連咱們的馬都喘粗氣了,這小子倒跟沒事人似的。"
周青湊近低聲道:"聽謝家村的里正說,這小子從小就力氣大,能扛著石磨走二里地。"
陳進虎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目光卻一直沒離開謝鋒。
他注意到謝鋒每次換手拉車時,手臂上的肌肉線條分明,像老樹根一樣虬結,更奇怪的是,這小子雖然穿著打補丁的粗布衣裳,但舉止間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利落勁兒,不像普通莊稼漢。
"喂!"陳進虎突然揚聲喊道,"那個拉車的,過來!"
謝鋒聞聲停下,把車轅交給謝廣福,大步走了過來,王虎這才看清他的模樣,約莫十八出頭,濃眉下一雙眼睛亮得出奇,臉上連點疲態都沒有。
"差爺有何吩咐?"謝鋒抱拳行禮,聲音不卑不亢。
陳進虎圍著他轉了一圈,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能拍倒一頭牛,謝鋒卻紋絲不動,連膝蓋都沒彎一下。
"好身板!"他眼中閃過訝異,"練過?"
謝鋒笑了笑:"家里窮,從小干農活練出來的。"
陳進虎不信,他見過不少壯漢,但像這樣走了一天路還氣定神閑的實在少見,正想再問,忽聽前方一陣騷動。
"注意了!前面有流民!"隊伍前方傳來警告聲。
謝秋芝抬頭望去,只見路邊蹲著十幾個衣衫襤褸的人,有老人也有孩子。他們看到隊伍經過,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踉踉蹌蹌地想要跟上來。
"滾開!"為首的趙黑子厲聲喝道:"再靠近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三個官差守在隊伍兩側,警惕地盯著這些流民。
"官爺行行好..."一個抱著嬰兒的婦人跪在地上,"讓我們跟著喝口粥湯就行..."
"不行!哪來的回哪去,別壞了規矩。"最終趙黑子揮動鐵尺,硬是把流民們趕到了百步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