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里正使勁揉了揉眼睛,終于確認這就是三個月前與他們逃荒隊伍同行了一路的那位沉默寡言卻氣度不凡的“沈大人”!
再看到沈硯身后那三頭油光水滑的耕牛和堆滿糧袋的牛車,他激動得幾乎要老淚縱橫。
“哎呀呀!真是沈大人!小老兒……小老兒叩謝大人天恩!這……這真是雪中送炭,救命的恩情啊!”謝里正說著就要下拜,被沈硯虛抬手攔住。
沈硯并不想多解釋觀風使只是方便行事的虛擬身份。
“里正不必多禮,昔日同行亦是緣分,如今見貴村欣欣向榮,沈某亦感欣慰,些許物資,不過是恰逢其會,能助鄉親們一臂之力,便是它們最好的去處了。”
謝里正千恩萬謝,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連忙招呼謝大虎安排接收牛車和糧食,并妥善安置那三頭珍貴的耕牛。
處理完贈村之禮,沈硯這才轉向謝鋒,語氣坦然:“謝兄,村務已了。沈某此次前來,尚有一件私事,欲拜會令尊與……令妹,不知可否方便?”
謝鋒心中了然,點了點頭:“家父應在水渠那邊監工,我已派人去請,沈大人請隨我來。”
謝鋒早已暗中吩咐了一個半大小子跑去水渠通知謝廣福。
當謝廣福被匆匆叫回,剛換下一身沾滿泥點的衣服時,就看到謝鋒引著沈硯來到了自家窩棚前。
“沈大人。”謝廣福上前幾步,拱手行禮,態度不卑不亢,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客氣,心中嘆息,今天又要說文縐縐的文言文了,和官家的人打交道就是心累。
他對沈硯的印象其實并不差,這個年輕人沉穩內斂,不浮夸,做事極有分寸,雖然上次鎮北侯府門前發生了不愉快,但當時沈硯確實也是出面維護了他們,后來更是送來了關于隱龍坪的關鍵信息和建議,可謂幫了桃源村大忙,這份人情,謝廣福是記在心里的。
“謝先生,貿然來訪,打擾了。”沈硯回禮,姿態放得很低。從安九探查到的信息來看,謝廣福已然是這桃源村公認的先生了,沈硯也覺得他擔得起先生這個稱呼。
“寒舍簡陋,怠慢貴客了,還請沈大人勿要見怪。”
謝廣福側身,請沈硯在窩棚前那幾塊大石頭和舊木板搭成的簡易桌椅旁坐下。
謝鋒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帶著泥點子和汗漬的粗布短打,對謝廣福和沈硯道:
“爹,沈大人,你們先聊,我這一身泥污,實在失禮,先去換身衣服。”
“快去快去。”謝廣福點頭。
謝鋒轉身進了窩棚,李月蘭聞聲出來,見是長得像“夢中情人”的沈大人,連忙用新做的竹杯給沈硯和謝廣福倒了開水:
“家里沒什么好招待的,只有白水,大人您……”
“無妨,白水甚好,多謝夫人。”沈硯雙手接過竹杯,態度自然,沒有絲毫嫌棄之意。
他自幼雖錦衣玉食,但軍旅生涯、邊關苦寒之地也沒少去,并非嬌生慣養之輩。
謝廣福與沈硯相對而坐,客套了幾句之后,沈硯便不著痕跡地將話題引向了正題。
他先讓展風取出幾個精心準備的禮盒,放在石桌上。
“謝先生,初次正式登門,備了些許薄禮,望勿推辭。”
他一一打開,“這是一方松煙墨,一刀澄心堂紙,聽聞謝小公子喜讀書,應該能用上。這是一點雨前茶,還有一壺梨花白。”
最后,他指向那個包裝最為精美的扁平禮盒,“此物,是送給謝姑娘的。”
這些禮物比之送給村里的耕牛和糧食,顯得文雅而貼心,顯然是花了心思的,既不過分貴重讓人難以承受,又恰好投其所好。
恰在此時,謝鋒換了一身干凈的青布長衫出來,雖仍是粗布,卻顯得清爽利落了許多。他在另一塊石頭坐下,目光掃過桌上的禮物,最后落在那精美的禮盒上,眼神微凝。
沈硯見謝鋒坐下,神色一正,看向謝廣福和謝鋒,語氣變得坦誠而直接:
“謝先生,謝兄,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沈某今日前來,一是為致意,二則是為請人。”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看向謝鋒:“廣陵府外,夜探敵營,盜取賬本,次日又將貪墨證據散落府衙街頭,謝兄果然好膽識,好手段!那些紙張,更是聞所未聞,效果驚人。”
謝鋒放在膝上的手瞬間握緊,但面上依舊沉靜,沒有說話,謝廣福心中也是一沉。
沈硯將他們的反應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安撫道:
“二位不必緊張,沈某并非興師問罪,相反,對此等為民除害、膽大心細之舉,唯有欽佩。今日提及,只是想表明,沈某對此事知之甚詳,并無意追究。”
他話鋒一轉,終于切入核心:“至于今日沈某真正想請之人,乃是令妹,謝秋芝姑娘。”
他看向謝廣福,“不瞞先生,城中松墨齋,實乃我鎮北侯府私產。日前,掌柜在店門外偶然撿到一本畫冊,技法超絕,內容……更是令人震撼。畫冊署名‘芝芝’。沈某循此線索,加之曾與你們同行數日,方才將諸多事情串聯起來。”
看到謝鋒眼神變得冷冽,沈硯語氣無比誠懇地說道:“謝兄切莫誤會!沈某絕無惡意,更無借此脅迫之意!實是因沈某近年來正在編撰一部名為《浮世錄》的書籍,旨在記錄當下民生百態,警示后世。奈何苦尋能真實還原場景、直擊人心的畫師而不得。直至見到令妹畫作,方知天外有天!故而今日冒昧前來,是誠心誠意,想聘請謝姑娘為《浮世錄》繪制插畫。所有畫作,必定會注明出自她的手筆,潤筆費用,必定優厚。”
謝廣福聽完這番話,心中的警惕減去了一些,但也并沒有立刻答應。
他問出了一個關鍵問題:“沈大人的誠意,我等感受到了。只是,不知能否讓我等先看一看,究竟是怎樣的書籍?”
沈硯似乎早料到他會有此一問,微微頷首。
身后的展風立刻上前,從隨身攜帶的行囊中,鄭重地取出一厚摞書稿,雙手奉到桌上,書稿封面上,是沈硯親筆所書的三個蒼勁大字——《浮世錄》。
謝廣福和謝鋒對視一眼,各自拿起一部分書稿,仔細翻閱。
剛一翻開,父子二人便被其中內容深深吸引,這《浮世錄》分明就是一份極其詳實、視角客觀、甚至帶著批判精神的古代社會全景紀實年鑒!
里面分門別類地記錄了朝廷政令、地方奏報、災情實況、民間疾苦……許多內容他們都親身經歷過,一看就知道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而且視角多維,力求真實。
謝廣福越看越是心驚,這得需要耗費多少心血去收集、整理、核實?
這沈硯編纂此書,志向可不小!
這本書有極高的史料價值與社會輿情價值,若能成功面世,甚至可能流傳后世。
兩人默默翻看著,最后抬起頭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深思,以及一絲難以掩飾的驚艷。
這本書確實擔得起“為天下蒼生”這幾個字。若他們家芝芝的畫能與之結合,無疑是珠聯璧合。
沈硯并不催促,只是安靜地喝著竹杯里的白水,等待著他們的決定。
良久,謝廣福合上書稿,長長舒了一口氣,轉頭問向一旁正過來添開水的李月蘭:
“孩子她娘,芝丫頭呢?去哪兒了?”
李月蘭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笑容,看了看沈硯,小聲說道:
“那個……一大早就牽著追風,說去……去牧場那邊跑馬散心去了,這會兒還沒回來呢。”
場面一時安靜下來。
正主不在,而且看樣子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讓這場嚴肅的“招聘面談”陷入了一個略顯尷尬的暫停。
沈硯聞言,倒是神色不變,只是輕輕放下竹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