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百花宴那日,鎮北侯府門前的一幕。
謝家五口于眾目睽睽之下受辱,那份隱忍與最后謝鋒驟然爆發鋒芒時的眼神。
他揉了揉眉心,目光掃過案桌,落在另一個盒子上,打開盒子,取出了那塊烏木所制的玄策令。
令牌入手冰涼,沉甸甸的,象征著權力與庇護。
這令牌一旦刻上專屬名姓,它便是直達天聽、調動部分玄策衛資源的至高信物,即便當日送給謝鋒之時并未刻名,它所代表的“鎮北侯府”或“玄策衛”的隱性威懾,也足以讓持有者在大寧朝境內暢行無阻,堪稱頂級護身符。
當初謝鋒將這令牌擲還給他時,他以為對方是不識此物珍貴,或是少年意氣。
如今,看了謝秋芝畫冊中描繪的面對逆境時苦中作樂的細微幸福,他忽然明白了。
謝鋒并非不懂這令牌的價值。
而是,他在意的東西,比這令牌更珍貴。
那是一個他渴望卻從未真正擁有過的、充滿煙火氣與溫情的“家”。
那種濃烈的情感聯結,比冰冷的權力令牌更讓人安心,也更值得守護。
所以,即便知道這塊令牌能帶來何等便利與權勢,謝鋒也未必愿意接受,更不愿因此卷入他所在的、充滿算計與血腥的至高權力爭斗之中。
他似乎更享受與家人在一起的平凡時光,致力于在隱龍坪那片土地上構建自己的桃源。
“這世上的男兒,果真有不愛武裝的么?”沈硯低聲自問,語氣中帶著一絲難以理解的真切疑惑。
他自幼所處的環境,早已將答案刻入骨髓,他自小,筆和刀已同時入手,刀背上的寒光尚未磨亮,就被父親拖去野外,用活雁練習射術,美其名曰“見血開刃”。
他也早已習慣將自身視為武器,將權謀視為呼吸。
所以他不信謝鋒這樣的人沒有將夢!
官道上為救偷吃觀音土的老嫗挺身而出,深夜為救根本不認識的婦人而打死猛虎,這都是他骨子里未泯的正義與良善。
廣陵府那夜,那個如鬼魅般潛入顧嶠府邸、盜出賬本、第二日又巧妙散播證據的神秘人也是他。
他身手詭譎,心思縝密,他也不信他心中沒有一絲為民請愿的赤誠與熱血作祟。
“所以他不過是把刀收進鞘里,把將夢藏進田野,一旦風吹草動,竹筷也能變劍,空手也能點兵。”
他喃喃道,仿佛在為謝鋒過往的行為下一個注腳,謝鋒不選擇玄策衛,是一種主動選擇的蟄伏,是一種更具掌控力的生活姿態。
心中太多的疑惑與好奇交織,急需一個出口。
隱龍坪!
他必須去親眼看看。
只是眼下已是八月末,那五個不成器的表弟已被迫“收拾”完畢,不日就要被扔進玄策衛進行“歷練”。
作為他們的皇子師兼玄策衛指揮使,于公于私,他都必須在場坐鎮。
想到那五位,沈硯眼底便掠過一絲冷嘲,尤其是大皇子李宸,性情暴戾如無鞘之刃,今日竟敢在京城縱馬傷人,撞翻攤位數十,簡直無法無天。
這等性子,若不加以狠狠磋磨,日后必成禍國殃民之大患,玄策衛第一課,便拿他開刀。
既然決定前往隱龍坪拜訪謝家,那便先做好調查,他揚聲道:“展風。”
廊下的展風聞聲立刻推門而入,躬身應道:“屬下在。”
沈硯目光沉靜,繼續吩咐:“去查一查隱龍坪最近的動態,事無巨細。特別是芝芝……謝鋒一家的。”
他微微一頓,一個名字幾乎未經思考便脫口而出,連沈硯自己都微微一怔。
方才畫冊上那幾乎每一頁右下角都存在的、靈動的“芝芝”署名,竟在他腦中留下了如此清晰的印記,讓他下意識地便念了出來。
展風訓練有素,對主子口中突然冒出的陌生名字沒有絲毫疑問或異樣,只是將頭埋得更低,簡潔有力地回復:
“是!”
身影隨即悄無聲息地退下。
交代完展風調查隱龍坪的任務后,沈硯重新坐回案前,目光掃過桌上那些重金征集來的畫師作品,與腦海中“芝芝”那本畫冊里充滿力量與真實的畫面一比,頓時覺得這些畫作矯飾空洞,無病呻吟,根本抓不住他想要的、能刺痛人心、記錄真實的精髓。
他拿起朱筆,在所有畫作上打了個鮮紅的叉。
再次翻開《浮世錄》的手稿,看著那些凝聚了他大旱三年來心血、字字泣血的文字,心中早有決斷:若找不到合適的畫師,他寧愿讓那些頁面空著,也絕不用平庸之作填充。
而現在,最合適的畫師出現了,只是不知如何開口......
正當他凝神思索該如何破局時,書房外傳來極其輕微、帶著猶豫的腳步聲,荷園的老門房小心翼翼地候在門外,連呼吸都放輕了,似乎有極其為難之事。
沈硯眉頭微蹙,被打斷思緒讓他有些不悅,冷聲問道:“何事?”
門房的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連忙躬身,聲音發緊:
“稟…稟二爺,府上的大夫人來了,此刻正在花廳等候,說…說一定要見您。”
大嫂?方如?
沈硯眸光微動,自他那日從百花宴離席,搬來荷園,鎮北侯府便沒有一日消停。
祖母派人來過,母親昭陽長公主也來過兩回,妹妹沈萱也怯生生地來過,甚至連父親鎮北侯都隱晦地表達過關切。
無外乎都是勸他回去,莫要因“小事”傷了家中和氣。
他自然知道,那日謝家五口在府門前受辱,尤其是他出面維護之后,大嫂方如在祖母面前的日子定然不好過。
祖母本就因他多年不肯成親而焦急,此次事件更是讓她誤認為是因為方昭的原因他才搬出侯府的,所以大嫂定是受了大哥或是祖母的示意,前來充當說客,代為賠罪。
想到那些車轱轆般的勸慰話語,什么“長輩都是為你好”、“一家子骨肉莫要生分了”、“侯府才是你的根”。
沈硯便覺得一陣厭煩,他揮手,語氣淡漠地對門房道:“以后這等事,讓她們留下話即可,不必通傳。”
門房臉上露出更為難的神色,搓著手,聲音幾乎帶上了哭腔:
“可、可是……二爺,大夫人她……她說今日若是見不到您,她便……便去請大公子前來荷園小住,說是兄弟之間,正好親近……小的、小的實在招架不住啊……”
沈硯聞言,眼底掠過一絲冷嘲。
請大哥沈屹來小住?
呵,果然是個懂得拿捏的,知道他雖不喜應酬,但與兄長感情上總算還過得去,且大哥那人是個直性子,若真來了,他也不好直接轟走。這分明是變相的“威脅”,逼他現身。
“哼,”沈硯冷哼一聲,終究不愿將事情鬧到大哥親自前來的地步,那只會更麻煩。
“回她話,讓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