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修長的手指一頁頁翻動著那本奇特的畫冊。
炭筆留下的黑白世界在他眼前鋪陳開來,每一幅畫都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真實感,強烈地沖擊著他的視覺與認知。
首先是絕望,路邊餓殍的老婦,干癟的胸膛肋骨根根凸出,清晰可數,仿佛下一刻就要刺破那層薄薄的、毫無生氣的皮膚。
那是一種抽離了所有情感、只余下**裸消亡的慘狀。
然后是猙獰,一個男人高舉著棍棒,橫眉怒目,額上青筋暴起,旁邊一個老太叉腰罵街,皺紋里都刻滿了兇狠與戾氣,似乎在哪里見過。
還有麻木,逃荒的人群像被抽去了脊梁骨,橫七豎八地躺在路邊,蜿蜒成一條了無生氣的、灰色的河,眼神空洞,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等待著未知的命運,或者說,只是在等待死亡的降臨。
畫面一轉,是秩序與混亂的交界。
汝陽府城門口,蜿蜒如長龍的隊伍,那是等待進城、渴望得到一線生機的災民。
各地州府設立的救濟點,大鍋冒著微弱的熱氣,衙役們呵斥著維持秩序,那表情栩栩如生,混合著不耐煩、優越感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更有那遮天蔽日的蝗蟲,如烏云壓境,帶來更深一層的絕望。
但這本畫冊并非只有黑暗與窒息,作畫者顯然更喜歡捕捉苦難中偶爾閃爍的微光。
有豪爽的漢子受不住一路風塵,直接脫了上衣,跳進一處較深的水洼里,痛快地搓洗,激起水花陣陣,引得岸上的婦人們一陣笑罵,那笑聲似乎能穿透紙面。
山坡上,婦孺們彎腰挖掘著野菜,神情專注。
最后幾頁,氣氛明顯轉變,篝火燃起,村民們圍坐在一起,似乎在熱烈地商討著什么,臉上有了生氣和期盼。
下方有一行小而清晰的配文:“最是人間煙火氣。”
這行字,與前面畫作的凌厲風格微有不同,帶上了一絲溫度。
通過這些連貫的畫面,沈硯幾乎能清晰地拼湊出作畫者所在的,是一支從災荒之地逃難而來,歷經艱辛,最終找到一處落腳點,開始嘗試重建家園的隊伍。
而其中兩幅畫,如同精準的坐標,瞬間將范圍急劇縮小!
一幅是:汝陽府,松墨齋書店內,一家五口的背影,他們的衣著打扮、身形體態,與逃荒者的身份吻合,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協調與平靜,尤其是其中那個少女的背影,挺拔而靈秀。
緊接著的一幅,讓沈硯的目光驟然凝住!
那是一扇竹簾,竹簾后,一道身影負手而立,身姿挺拔,氣質冷冽,雖然只是朦朧的背影,但沈硯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他自己!
正是在汝陽府松墨齋短暫駐足時的情景!
畫者當時就在店內!就是那一家五口中的一員!
答案已經揭曉,是謝鋒一家五口。
然而,最讓沈硯感到震撼,乃至心底掀起驚濤駭浪的,是其中一幅堪稱磅礴的畫作——玄策衛騎馬圖。
它沒有色彩,只有簡單的黑白,卻仿佛匯聚了所有的力量與鋒芒。
飛揚的披風勾勒出風的形狀,冷硬的鎧甲線條折射出金屬的寒光,戰馬肌肉賁張,馬蹄似乎下一秒就要踏碎地面。
畫者仿佛自身正立于慌亂的人群之中,仰望著那隊如同天神般驟然降臨黑色鐵騎。
這種視角帶來的沖擊力是無與倫比的,它將玄策衛的威嚴、力量、以及所帶來的那種令人窒息的威懾感,渲染得淋漓盡致。
每一筆都充滿了動態的張力,技法之嫻熟,理念之超前,完全超越了沈硯所知的任何一位當代畫師。
這是一種剝離了所有浮華裝飾、直指核心的、近乎恐怖的寫實能力!
這些畫,比他重金征集來的所有名家畫作都要震撼人心。
它們不是風花雪月的藝術品,而是裹挾著風沙、血淚、汗水和生存**的實錄,每一幅都像一個暴風眼,牢牢吸住他的視線,令人心神激蕩,欲罷不能。
許久,沈硯才緩緩合上素描本,指尖在那皮質的封面上停留片刻,仿佛還能感受到那種躍然紙上的生命力與沖擊力,這種畫風和他編撰的《浮世錄》簡直互為天成。
他的目光轉向旁邊那本被冷落許久的藍皮賬冊,情緒迅速從震撼中抽離,翻開賬冊,上面是冰冷而隱晦的記錄:
“水耗·丙三·五百石”
“折耗·丁七·千二百石”
“腳耗·戊九·八百石
……
沒錯,這正是他們一直在追查的漕運貪墨的暗賬,這些以天干地支和“耗”為代號的條目,背后掩蓋的是驚人的糧食虧空和利益輸送。
“展風。”沈硯冷冷開口,聲音已恢復一貫的沉穩淡漠。
“屬下在。”
“即刻安排人手,秘密抄錄賬冊副本,原件妥善保管,副本交由風哨,命燕七根據其上代號,重新調整監視重點,撤回沿途碼頭部分冗余人手,集中力量找到賬冊上所列的‘甲乙丙丁’!我要知道這些代號背后對應的是哪些人,這些貪墨的根須,究竟扎得有多深,通到哪里。”
他的指令清晰而高效,有了這本賬冊,偵查工作將從大海撈針變為精準狙擊。
“是!屬下遵命!”展風雙手接過那本藍皮冊子,神色肅穆,領命而去。
書房內重歸寂靜。
沈硯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本畫冊上,起身從身后的博古架上取下一個紫檀木盒。
打開盒子,里面是來自廣陵府的貪墨卷宗,以及作為關鍵證物的幾張奇特的紙張——那被稱為“A4紙”的物證。
他極其仔細地將A4紙上留下的字跡與素描本上那習慣性署名的“芝芝”二字進行比對。
紙張質地類似,遠超當世所見,這關聯已然確立。
然而,字跡卻截然不同,A4紙上的字跡工整規范,架構清晰,風格冷靜。
而“芝芝”的署名,雖也是硬筆所書,卻帶著一絲隨性的靈動的筆鋒,顯然是不同筆具留下的,也絕非同一人所書。
沈硯將畫冊放入木盒之中,與那幾張A4紙并置。
沈硯負手立于窗前,眼底深處,銳利的光澤與探究的興味交織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