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伍德又壓低嗓音,“江二郎君是多災多病之身,據說當年寧氏特地從行路高僧那里求了個長命鎖,原是要戴滿十年才能保一世平安,結果被江女郎失手摔壞了。”
寧氏走的又早,為數不多的念想就這么斷了。
“你說,這兄妹關系還能好嗎?”
確實。
這般想想,似乎就有了合理的說法,也符合江聿在外的聲名。
因對妹妹心中有怨,連帶著也看不順眼他這個未來妹婿。
自己又不肯應邀,拂了對方好幾次面子。
否則只論門第成見,未免太過淺薄。
謝凜川沒怎么將此人放在心上,一個病秧子,能翻出什么風浪?
不過出于小心謹慎,還是看了眼身后那家店肆。
見他抬步走進,秦伍德趕忙跟上。里頭賣的無非是一些胭脂水粉、簪釵鈿篦之類的女兒家玩意。
云州僻居東南一隅,外帶江漢內阻山陵,有金城之固,士民殷富。城中的幽夢渠接通上下江淮,是南地的關隘咽喉,也是天然一道屏障。因此這樣的店肆屢見不鮮,匠人精湛的技藝也是別處看不見的。
目光在場中掃視一圈。
秦伍德正想問是不是要給江家女郎捎些什么。畢竟被大舅兄這一通刺激,傲氣總該挫去幾分。
謝凜川視線已落在柜坊前,那個打哈欠的店家身上。
對方一眼認出他,舉袖笑著迎上前,“江治中的貴婿,稀客稀客。這不巧了,江二郎君前腳才走,您就來了!”
奉承的話聽多了,謝凜川神情未有波動,只順著話頭問。
“江二郎君來過?”
“是、是是是……”
開門做生意的多少都有眼力見,看出他不是來撒錢這么簡單,店家有些猶豫。
下一瞬掌心一沉,多了個沉甸甸的荷包。
他飛快籠入袖中,臉上笑意也變得真切起來,“方才啊,江二郎君在我們這兒買了支簪子。”
“簪子?”
心中一沉,謝凜川面上仍不動聲色。
“是。”店家點頭,旋即招手叫來底下的傭保,將一紙樣式圖呈到他跟前,“郎君請看,這就是被買走的簪子模樣。”
仿兵器形制的女子簪釵。
從京師流傳過來的。
與花樹蟲鳥一類相比,環佩崢嶸,少了華麗,多了肅殺之氣。
最重要的是,金燦燦的一片讓他無端想起,自己送給江辭盈的那支素簪……
完全不同。
謝凜川沒再說話。
店家聲音里卻染上八卦,“先前擔心賣不出去,所以這種樣式的簪子只弄了幾件試試水。也不知江二郎君買了是要送誰去?”
江聿風儀之出眾,在年少初長成時便已嶄露頭角。
神仙一樣的郎君卻體弱多病,弱冠之齡身邊無紅袖添香。甚至其它高門子弟到年紀安排知人事的女婢,他也一推再推。
發簪又素有結發之意,不敢隨意相贈。難免引人遐想。
“還能送給誰?”
秦伍德嘿嘿笑了兩聲,終于尋到插話的空子,“謝兄與江五女郎佳期在即,江郎君也和陶使君的掌上明珠也是好事將近。”
江陶兩家聯姻,怎么看都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幾乎所有人都篤定江聿沒有拒絕的理由。
兩人一前一后出了門。
外頭正好下起細如牛毛的小雨,有淋濕翅膀的雛鳥停歇在枝頭,梳理身上羽毛。
街上行人漸少,秦伍德從提籃賣花的女童那里買了兩把油桐油傘,遞過來一把。
留意對方神色問道,“謝兄這是怎么了?”
從出來起,謝凜川便壓著眉宇,一副有心事的模樣。
細雨斜飛,水霧如酥,很快在眼前織就出白霧。謝凜川接過傘,突然開口問。
“方才的簪子你也看到了吧。”
秦伍德一愣,以為他是在想何家之事,忙不迭回答,“看到了,和兇手遺落的那件完全不一樣……謝兄莫非是疑心江二郎君?”
他笑,“總不能因為買個簪子就疑心人家吧。且不說他是你未來妻兄,就那位的身子骨,三步一喘五步一咳,連只雞都不一定能掐死,哪能殺人?”
何況,被殺之人與他不曾有過沖突。
可以說,江聿沒有任何作案動機。
他又喜靜。
時下蓄奴之風盛行,不同于其它人動輒成百上千的婢仆,身旁只有那個叫做鳴泉的家奴。
“嗐,謝兄就別多想了。”
秦伍德滿不在乎擺擺手,“仵作不是說了嗎,兇手明顯是有備而來。不然那樣的簪子,送楚館連面都見不著。”
謝凜川眉心一突。
倒不是愧疚,而是暗幸。
他不喜歡江氏女,只是迫于無奈才去主動接近她。
沒想到會在這里碰見尋了許久的救命恩人趙醫女,欣喜之余卻不敢坦言。
這種被魚刺卡在喉頭,吞不下又吐不出的感覺無比惱火。
在那日幕僚建言送東西討好江辭盈后,煩悶更是到達了頂峰。他當然知道對方無知且無辜。
但還是抱著發泄心理,糊弄地買了最廉價的簪子。
好在那個女人愚鈍。
他說什么送什么,都是一副逆來順受毫無怨言的模樣。
往后可不能這樣了……險些誤了大事。
按住突突跳動的眉心,謝凜川長呼出一口氣。
…
春雨連綿數日。
從檐邊到庭院接連被染綠,古銅風鈴暈在夕間暖陽里。江聿也不知從哪得來的藥,效果奇佳,掌心傷口很快長好了。
舊的血痂脫落,新長好的邊緣還泛著脆弱粉色,有些發癢。
寢居安靜,只點了一盞陶燈。辭盈姿態嫻靜地靠坐在窗下,熟練穿針引線。
門被輕輕叩響,注春跑過去。
“誰呀?”
推開一看,容貌生得與她有七分相像的少年立在廊下,頭發掛了層毛茸茸的雨絲,袖中似乎籠了一樣什么。
“女郎歇下了?”
鳴泉下意識想要伸脖子往里望。
探到一半才驀地想起不合規矩,趕忙將臉收回。
“阿兄怎么過來了?”
注春讓了讓,好奇問道,“可是郎君有事?”
“有。”
她問對了。
鳴泉掀開袖口,露出一只精致的漆盒,“郎君讓我來將此物,送與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