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春頓在原地。
她與兄長皆是家生子,生母當年更是寧夫人身邊的得力臂膀。見過多少好東西,自然一眼就認出里頭裝的簪子。
“郎君……給女郎送簪子?”
她話語吞吐,生怕是對方弄錯了,又確認一遍。
見她表情錯愕,鳴泉不由笑了。
“郎君只有女郎這么一個妹妹。當初夫人走時年歲尚小,只能眼睜睜看著女郎被送去老夫人身邊?!?/p>
“這些年他對女郎心中多有虧欠,如今自然是缺什么就給什么,自家兄妹哪用得著講究這么多?”
注春不知斷簪之事,當日他為其趕車,卻是知道的。單看贈簪這一舉動或許不妥,可聯(lián)系前后就合情合理了。
郎君這是在保護女郎。
將手中漆盒交托過去,鳴泉一甩袖蓋住腦袋,頭也不回地跑了。注春喊他都來不及,只能抱著東西回去。
才進門就聽到窗邊的人問。
“阿兄托了什么話?”
少女輕抬起一雙眸子。云低鬟鬢,月淡修眉,單薄素凈的春衫下楚腰裊娜,讓人想起擺在案前的細頸美人釉。
當年的寧氏雙姝,芳名遠揚。
所以才會攜家奴慌亂避難,美貌本身是財富,也是災(zāi)難。
注春看怔了下,呈出漆盒,“這是郎君讓人送來的……”
聽到江聿送自己東西,辭盈眸中明顯閃過一絲意外。距離上次對方贈禮,已經(jīng)不知道過去多久了。
她幼時其實很黏江聿。
母親生下自己后便不在人世,所以是江聿這個兄長教她說話,教她走路。某種意義上,暫代了這一職。他比其他同齡孩童更加沉穩(wěn),也比其他兄長做的更好。
記憶久遠到模糊。
辭盈只能從那些浮動的碎片中捕捉。
三歲之前她還總愛扯對方頭發(fā),逼得他不得不將垂落在兩邊的長鬢用玉珠束起??杉幢闳绱?,也依舊耐心好脾氣。
直到她失手打碎那枚玉璧……辭盈眼眶微微發(fā)酸。
輕手打開漆盒。
里頭靜靜躺著兩支簪子,一鉞形金簪,另外的便是素銀簪。和上次他拿走的斷簪,一模一樣。
注春道:“兄長說這是郎君買金簪時,店家送的。”
“先收起來吧?!?/p>
辭盈擺手示意,又忙撇過臉去尋繡棚,生怕被瞧見眼底淚意。
還以為兄長再也不會管她了……
繡到一半的銀針還別在正中央,月白絨緞上赫然是一簇還未成型的梅花,只將將打了個漂亮的形。
注春伸長脖子,忍不住多瞧幾眼,“女郎手傷才好,怎么也不多歇息歇息?!?/p>
待在江老夫人身邊這些年,辭盈做的最多的,便是與針線相伴。只是她繡功實在一般,往常不怎么愿意在人前展露。近日倒難得拿起針線,想給江聿做對護腕。
“阿兄素來畏寒,我提前做了,回頭就能用上?!?/p>
寧夫人當年是帶著尚在襁褓的江聿,嫁入江家的。
從娘胎里帶下來的病,使他比旁人更加怕冷。
那日只是口頭感謝。
辭盈心里清楚,自己在祖母面前沒有話語權(quán),要想退親,還得指望兄長幫忙。
這些天她一直沒能想明白,謝凜川算計自己的真正用意。
父親雖為云州治中,可眼里心里只有余氏和她生的兒子沈賓。即便那日她真的出事,像夢境那樣同歸于盡死在那場火里,也不會有幾人為她傷心難過。
這樁事到最后,最多何沈兩家互相指責甩鍋,誰也不愿擔上惡名……所以,謝凜川到底想做什么?
“嘶?!?/p>
針尖刺破手指,腥紅的血珠滲出。辭盈吃痛蹙下眉,趕忙抿住傷口。
淡淡的鐵銹味在口中彌漫。
驟然想起江聿背她那日,衣袍上似乎就縈繞著這樣的甜腥氣息。
沒了要繼續(xù)熬眼睛的心思。
辭盈吹滅燈盞,解開綢布躺到榻上。
月色如水透入窗縫,游走在青紗帳上,照出一片霧蒙蒙的白。連身下的被褥仿佛也被染上相同顏色,逐漸有了溫度……
意識到這點時,辭盈指尖朝后探去。
在摸到那一角熟悉的雪白男子單衣,她明顯愣了愣。
還是同上次夢境那樣,四周云霧飄渺,絲絲縷縷將目所能及的場景映入模糊視野中。
唯一不同的是,綠影招搖生機勃勃。
辭盈認出這是府中后院。
盡管比不上陶刺史的府邸,可她那位素有風流聲名在外的伯父,前年為討好新進門的姬妾,特意將此處修繕了一番。
掇山疊石,植木蓊茂,遠處水流依景蜿蜒,如筆鋒緩緩?fù)弦烦龅拇鋷?,叫人進門一眼就能瞧見。
別的不說,江伯父的審美確實一流。
此刻辭盈就擠在那座像被大斧劈皸的嶙峋假山中,青嫩薄葉間,杏花被風一吹,密密匝匝落了她滿身。
手掌下是化不開的濕意,綠苔泥濘。
那是日光照不到的地方。
“郎君?”
周身藥香清苦,后脖頸冰涼發(fā)絲垂落,拂起一片癢意。
辭盈回不了頭,只能試探輕喚一聲。
身后頎長身影籠罩,那只從她腰身橫過、撐在面前的手一下子攥緊了,青筋顯露,骨節(jié)分明。
對方還是這樣,比她更緊張。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的緣由,那手蒼白到幾乎呈現(xiàn)出一種透明的狀態(tài)。
此處只容得下一名成年男子輕松通過,兩人的話便有些局促,避免不了身形緊貼。
青年寬敞的胸膛微微冰涼。
透過單薄的寢衣面料,辭盈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他一聲快過一聲的心跳,一下又一下?lián)舸蛟谒谋成稀?/p>
他似有所察。
撐起掌心想要盡量遠離她,手背上的淡青筋絡(luò)猶如猙獰的蝶,拍打著翅膀近乎要從里頭掙出。
“盈娘?!?/p>
不遠處傳來一聲輕喚。
辭盈霎時間身軀緊繃。抬眼望去,只見霧里站著兩道人影。
正是那日的謝凜川和自己。
少女停下腳步靜靜面向他。謝凜川唇瓣張合著,聲音被揉碎在風里,不知說了些什么。
抬起的那只手,最后卻明明白白落在她肩處。
其實當時離的不算近。
但從辭盈這個視角看去,兩人似是摟作了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