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正廳,空氣沉得能擰出水。
蕭景淵的蟒袍袖口還在輕顫,指尖因攥得太緊透出青白。柳清瑤癱坐在碎玉之中,淚珠掛在睫毛,將墜未墜。沈家眾人屏息,仿佛多呼一口氣,都會引爆這緊繃到極致的弦。
就在此刻——
轟!
一記低沉嗓音自門外滾進,像冬夜驚雷:“本王倒要看看,誰敢在沈府放肆!”
聲音不高,卻裹挾著北疆風雪般的寒意,震得廳梁簌簌落灰。
所有人循聲望去。
逆光里,一行鐵甲開道,黑纓槍尖閃著冷芒。正中那人,玄色蟒袍,腰束墨玉,肩頭伏獸紋張牙欲爪。一張臉棱角分明,眉骨如削,眸色深得似能吞光。
靖安王,蕭玦。
當朝唯一的攝政王,天子胞弟,手握北鎮撫司,先帝賜“可先斬后奏”之權。三年前北疆一戰,坑殺十萬叛軍,自此小兒夜啼都止。
他邁入門檻,腳步不重,卻似千軍過境。
蕭景淵臉色乍青乍白,終究躬身:“王叔。”
柳清瑤哭聲噎在喉嚨,膝蓋一軟,竟真的跪了下去。
沈微婉眼底波瀾未起,只輕輕拂平袖口褶皺,福身行禮:“臣女沈微婉,參見王爺。”
蕭玦掃她一眼。
素衣單薄,血色未干,脊背卻筆直得像一柄未出鞘的劍。
只一眼,他便收回目光,仿佛方才不過掠過一片雪。
“三殿下。”蕭玦聲音淡,“昨日早朝,你奏請削減北鎮撫司軍餉,今日便有空來沈府逞威風?”
蕭景淵額角青筋一跳:“侄兒只是……處理私事。”
“私事?”蕭玦低笑一聲,笑意卻冷得滲人,“圣旨賜婚,六禮未過,你便當眾退婚;御史臺尚未開審,你便逼人家姑娘認罪。這私事,可真夠大。”
蕭玦抬手,身后侍衛捧上一只鎏金黑匣。
匣蓋掀啟,一卷明黃圣旨靜靜躺在黑絨上,龍紋盤繞,玉軸生輝。
“圣上口諭——”
他聲音不大,卻讓整個正廳跪倒一片。
“沈氏女微婉,賢孝有聲,忠烈之后。今遭不白之辱,特準靖安王攜其入宮,面朕陳情。三皇子蕭景淵,停俸三月,閉門思過,無旨不得出府。柳氏女清瑤,言行失矩,貶為庶人,即刻逐出京城。”
短短數句,像刀,像雷,像翻云覆雨。
蕭景淵猛地抬頭,眼底血絲暴起:“王叔!父皇竟——”
“旨意已下。”蕭玦截斷他,眸光微瞇,“三殿下若抗旨,北鎮撫司詔獄,隨時恭候。”
柳清瑤發出一聲凄厲哭喊,撲向蕭景淵:“景淵哥哥救我!”
蕭景淵卻僵在原地,連手指都不敢抬。
沈微婉垂眸,掩住唇角一抹冷笑。
她聽得清楚——圣旨只貶柳清瑤為庶人,未提死罪。這既是皇家的遮羞布,也是留給蕭景淵最后的體面。
蕭玦轉身,目光再次落在沈微婉身上。
“沈姑娘,可愿隨本王入宮?”
沈微婉抬眸,四目相對。
那一瞬,她仿佛看見漫天風雪里,一柄寒刀劈開黑夜。
她屈膝,聲音平穩:“民女,遵旨。”
鐵甲開道,烏木馬車駛出沈府。
巷口百姓跪了一地,山呼千歲。
車簾放下,隔絕喧囂。
車廂內,蕭玦端坐左側,玄袍壓出冷峻褶皺。沈微婉坐在右側,指尖無意識摩挲袖口。
“怕?”男人聲音低沉。
沈微婉抬眼,眸中映著車簾縫隙透進的天光:“怕有用?”
蕭玦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似笑非笑:“至少知道怕的人,才活得長。”
金鑾殿上,龍案堆雪。
皇帝蕭凜批折子的手一頓,抬眼,目光掠過下方跪著的少女。
素衣墨發,額前碎發垂落,遮不住那雙清亮的眼。
“沈微婉?”
“臣女在。”
“朕聽聞,你當眾撕毀退婚書,可有此事?”
沈微婉叩首,聲音清越:“回陛下,退婚是真,撕毀亦是真。但臣女所毀,并非圣旨,乃三皇子私帖。臣女無罪,沈家更無罪。”
她抬頭,目光筆直迎向天子:“臣女所求,唯三事——
一,請依律審三皇子停妻再娶之罪;
二,請徹查三年前沈氏通敵冤案;
三,請陛下準臣女,自擇婚嫁。”
金殿寂靜。
蕭凜瞇眼,半晌,忽而笑了一聲:“好一個自擇婚嫁。”
他看向身側蕭玦:“王弟以為如何?”
蕭玦拱手,聲音平平:“臣以為,沈家女所言,句句在理。”
皇帝笑意更深:“既如此,退婚之事,交由宗人府與大理寺共審;通敵舊案,著刑部重啟。至于第三件——”
他頓了頓,目光在沈微婉與蕭玦之間一轉,“朕準了。”
圣旨一出,滿朝嘩然。
三皇子被禁足,柳氏被逐,沈家不僅未被問罪,反而重獲清名。
更勁爆的是——
皇帝金口玉言,準沈家女自擇婚嫁。
這在天家,是開朝以來頭一遭。
夜幕沉沉,烏木馬車停在沈府角門。
沈微婉下車,夜風拂起她鬢邊碎發。
蕭玦并未下車,只掀簾一角,聲音低沉:“明日卯時,刑部調卷,本王在府外等你。”
沈微婉福身:“有勞王爺。”
車簾落下,馬車駛入夜色。
沈微婉站在原地,掌心微汗。
她聽得明白——
刑部卷宗里,藏著沈氏滿門的生死,也藏著蕭景淵的致命把柄。
而那位傳說中不涉黨爭的靖安王,已親手將她推上了棋盤。
回廊盡頭,阿檀提著燈籠迎上來,壓低聲音:“小姐,老夫人請您去祠堂。”
沈微婉腳步一頓。
祠堂內,祖母手持龍頭拐杖,目光如炬。
“婉兒,靖安王今日之舉,你可明白其中深意?”
沈微婉垂眸,聲音輕卻堅定:“孫女明白——
從今往后,沈家與我,再無退路。”
窗外,烏云散開,一彎冷月懸于天際,照見少女眼底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