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第三日,京城落了今冬第一場薄雪。
雪片細如柳絮,拂曉即停,只把王府屋脊與梅枝涂了層淡銀。
辰時,云破日現,光線穿過雕花槅扇,在青磚上投下金白交織的格子。
沈微婉推開西院月洞門,寒氣撲面,她深吸一口,只覺胸腔都被凍得透亮。
西院東南隅,一座六角攢尖涼亭名“漱玉”,亭畔老梅斜倚,枝頭殘雪未消。
亭內石案上,置一張蕉葉式古琴,琴名“霜籟”,通體烏木,琴腹刻有細小篆文:
“高山流水,非知音不彈”。
這是前朝琴師賀無咎遺制,沈母當年以重金求得,如今成了沈微婉唯一的嫁妝。
她拂去琴面微塵,指尖一挑,“錚”一聲,清越之音驚起梅上棲雀。
沈微婉先以散音試弦,繼而轉為泛音,七弦次第振動,音色由涓滴匯成溪澗,又由溪澗奔入江海。
她闔目,指尖在弦上疾走,仿佛把沈家舊案的冤屈與三年隱忍盡數傾注。
激越處,弦音如鐵騎突出;低回處,又似寒潭落雪。
一曲將終,余音卻未絕,在雪后晴空里盤旋,久久不散。
琴聲歇,沈微婉緩緩睜眼。
涼亭外十步,一株老梅之下,蕭玦不知何時已立在那里。
他今日未著蟒袍,只穿玄青窄袖武服,肩覆墨狐裘,雪光映在冷峻側臉,竟顯出幾分柔和。
他左手負后,右手兩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短刀柄,目光卻落在琴弦上,像在分辨每一道顫音的尾韻。
沈微婉起身,微一頷首:“王爺。”
蕭玦“嗯”了一聲,嗓音低啞,“再彈。”
不是命令,倒像請求。
沈微婉重新落座,換了《幽蘭》。
初段按音沉穩,似空谷幽蘭獨對寒星;
中段泛起,若蘭香破雪,暗暗浮動;
末段游走在宮羽之間,輕靈卻帶著錚錚傲骨。
蕭玦的眸色隨著曲調由暗轉明,又由明轉深。
最后一音落下,他抬手,雪粒從梅枝震落,簌簌灑在兩人肩頭。
沈微婉收琴,青鸞適時提來一只銅壺,壺嘴冒著白汽。
壺內是方才收起的梅上初雪,水沸后投入碧螺春,茶色清淺,帶著冷冽花香。
她斟一盞,雙手奉至蕭玦面前:“王爺潤喉。”
蕭玦接過,指腹不經意擦過她的指節,微涼,卻帶著劍繭的粗糲。
他啜一口,眉尾微挑:“雪水煮茶,味淡而回甘,倒是合你琴音。”
午后,蕭玦于前院正堂批閱北鎮撫司密報。
案頭堆疊如山,朱砂筆走龍蛇,眉間溝壑愈深。
沈微婉悄然而至,將一盞新茶放在他手邊,茶盞下壓著一張小箋:
“酉時三刻,雪參燉鴿,可緩骨痛。”
字跡娟秀,墨香未干。
蕭玦筆尖一頓,朱墨在紙上洇開一朵小云。
他側首,只看見她退至門檻的絳紫裙角,像一瓣梅飄然遠去。
酉時,西院小廚房燈火通明。
沈微婉挽袖,以銀刀剖鴿,動作干凈利落。
雪參切片,與鴿肉同入紫砂盅,添黃酒三滴、陳皮少許。
湯沸時,她撒一把枸杞,紅艷艷地浮沉。
青鸞在旁打扇,小聲笑:“小姐為王爺洗手作羹湯,傳出去怕是要驚掉京城下巴。”
沈微婉抿唇,眸光卻柔:“湯是湯,權謀是權謀,兩不相干。”
戌末,蕭玦踏著月色而來,手里拎著一只青玉小壇。
“北疆帶回的葡萄酒,嘗嘗。”
涼亭石案上,兩盞白玉杯,酒色如琥珀。
沈微婉以指尖蘸酒,在案上寫下一個“沈”字,酒液滑落,字跡轉瞬即逝。
蕭玦會意,以酒回敬,寫下一個“蕭”字。
兩字交疊,又各自消散,像一場無聲的盟誓。
夜漸深,梅影橫斜。
沈微婉抱琴回房,轉身時,蕭玦忽然開口:“明日巳時,校場練箭,可來觀?”
“可。”
她答得干脆,裙角拂過積雪,留下淺淺腳印。
蕭玦駐足,目送她背影消失在月洞門,指尖摩挲著腰間短刀,眸光深如夜海。
回房后,沈微婉取出一本小冊,以炭筆記下:
【初雪后,漱玉亭《流水》《幽蘭》,王爺駐足兩刻;
酉時湯膳未拒;
戌末共飲葡萄酒,約校場。】
寫完,她闔上冊子,吹熄燈燭。
窗外,一片雪花落在窗欞,瞬間化水,像一滴未落的淚。
東廂寢殿,蕭玦褪去外袍,肩胛舊疤在月光下泛著青白。
他抬手,將那枚空瓷瓶置于案頭,指尖輕敲瓶身,聲音低不可聞:
“霜籟……倒真應了雪后第一聲。”
窗外,風卷殘云,月影西斜。
靖安王府的夜,不再只有刀光與寒鐵,還多了一縷幽微的琴音與茶香。
而遠處,三皇子府的燈火,徹夜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