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京都晨霧未散。
靖安王府西角門被叩響,銅環聲脆,驚起檐角棲鴉。
門房老趙披衣而出,見一隊柳府家丁抬著四口黑漆箱,箱角裹銀,雕著并蒂蓮。
領頭的是柳清瑤的乳母劉嬤嬤,堆著笑,遞上一封灑金帖:
“奉柳姑娘命,特來賀王妃新婚之喜。”
老趙不敢擅專,飛報內院。
沈微婉正在用早膳,一盞燕窩粥剛啟蓋,聞言擱勺,指腹在碗沿輕敲三下:“抬進來。”
黑箱抬入西院正廳。
開箱——
第一層,是尋常綢緞:雪青、藕荷、月白,顏色素得刻意;
第二層,擺著一套鎏金首飾,鳳釵嘴銜東珠,珠色渾濁,竟有細微裂紋;
第三層,是一尊送子觀音,白玉質地,觀音眼角卻點著一滴赤色,如血淚;
第四層,只放一疊薄薄的紙片,用紅繩捆扎,上頭墨跡淋漓,盡是淫詞艷曲,署名“沈微婉”,字跡卻與柳清瑤閨閣手書如出一轍。
青鸞臉色驟變,沈微婉卻笑了,指尖捻起一張紙,對著晨光照了照,墨香里摻了淡淡麝香——
麝香催情,久聞亂性。
“好一份賀禮。”
她聲音輕,卻冷得像刀鋒劃過瓷面。
沈微婉命青鸞將綢緞、首飾、觀音另置,留紙片于案。
她取剪刀,剪下一角紙,置于清水碗中。
紙角墨跡暈開,顯出淺淺“景淵”二字水印。
“原來是雙保險。”
沈微婉低哂,喚來玄七,將紙片遞過去:“一刻鐘內,查清印坊、紙張、墨料來源。”
玄七領命而去,身影融入晨霧。
酉時,王府側門駛出一輛青帷小車,直奔城南“雅墨軒”。
半個時辰后,雅墨軒掌柜被玄七“請”到王府偏廳。
掌柜面如土色,供出實情:
“是柳府管事昨日來印,說是給王妃做花箋,印了五百張,卻只取走四百九十張……”
沈微婉微微頷首,命人取來王府印信,親手在供詞上蓋了靖安王私章。
供詞一式三份,一份留檔,一份送京兆尹,一份——
她親自裝入燙金拜帖,落款“靖安王妃沈氏”,送往柳府。
三日后,靖安王府設賞雪小宴,只邀女賓。
雪未落,王府卻用冰雕造景,梅香浮動。
赴宴者皆是京中望族夫人、閨閣千金,連平日足不出戶的榮安長公主也拄著鳳頭杖來了。
沈微婉一襲絳紅羅裙,裙裾以銀線勾出雪浪紋,一步一光。
她笑意溫婉,引眾人入席。
酒過三巡,她忽命人抬來一只紫檀箱,箱面雕著并蒂蓮,與當日柳府賀禮,一模一樣。
“前日柳姑娘盛情,本妃無以為報,特設此宴,與眾姊妹共賞。”
箱開——
綢緞、首飾、觀音、紙片,一樣不少,唯紙片已用鎮紙壓平,懸于冰壁,供人“品鑒”。
眾女眷嘩然。
沈微婉執帕掩唇,語氣詫異:“柳姑娘說這些詩詞是王妃親筆,可本妃竟不知自己何時寫過如此……豪放之作。”
榮安長公主瞇眼,冷笑一聲:“柳家姑娘好才情,連王妃私印都敢仿。”
一句話,風向急轉。
當夜,京中茶樓酒肆,說書人醒木一拍:
“柳家小姐暗印淫詩,構陷王妃,被靖安王當場戳穿——”
流言插上翅膀,飛向大街小巷。
柳府大門被擲滿爛菜葉,門童驅趕不及。
柳尚書連夜進宮,卻被御林軍擋在玄武門外:“太后鳳體違和,不見外臣。”
柳清瑤在閨閣哭至暈厥,醒來時,枕邊多了一封退婚書,落款——蕭景淵。
退婚書以金漆封口,拆開后,只有寥寥八字:
“水性楊花,不堪為妻。”
柳清瑤指尖發抖,淚珠砸在紙上,暈開一片金粉。
當夜,她冒雨前往三皇子府,卻被侍衛攔在門外:“殿下舊傷復發,不見客。”
雨水順著她的發梢滴落,像極了那尊觀音眼角的血淚。
翌日早朝,御史臺聯名彈劾柳尚書“教女無方,擾亂綱常”。
皇帝當庭頒旨:
柳尚書罰俸一年,閉門思過;
柳清瑤褫奪縣主封號,貶為庶人,即日遷出京城。
消息傳到王府,沈微婉正伏案抄寫佛經。
她朱筆一頓,在“如是我聞”旁添下一行小字:
“善惡之報,如影隨形。”
柳府搬離那日,沈微婉立于王府最高處的望月臺,俯瞰長街。
柳清瑤素衣素裙,被家丁推搡著登上青布馬車,簾子落下前,她抬頭,正對上沈微婉的目光。
那目光里,沒有得意,只有深不見底的平靜。
柳清瑤指甲掐進掌心,血珠滲出——
她忽然明白,自己輸的不止是名聲,還有與蕭景淵的最后一絲可能。
當夜,京中初雪。
沈微婉在燈下展開一張素箋,以柳枝炭筆寫下:
“柳氏出局,下一步——永安兵符。”
墨跡未干,窗欞被風撞開,雪片卷入,落在紙上,瞬間化為一粒晶瑩水珠,像一滴未落的淚。
雪停時,東廂燈亮。
蕭玦立于廊下,指尖把玩著那枚兵符,目光穿過雪幕,落在西院窗紙上。
窗內,沈微婉剪影如剪,執筆未停。
他低聲吩咐:“玄七,盯緊永安舊部,柳家只是開始。”
雪落無聲,卻掩不住暗流洶涌。
棋局,才剛剛開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