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末,京都罕見地起了寒潮。
棲梧西院窗欞半掩,雨腳如麻,打在蕉葉上“噼啪”作響。
沈微婉卸下釵環,僅著月白中衣,披一件墨狐短氅。
燈火被她刻意捻至豆大,光暈只夠照見案頭攤開的一卷《本草拾遺》。
忽地,一聲極低的悶哼,穿墻而來,像利刃劃破絲帛。
她指尖一頓,墨跡在“雪參”二字旁暈開。
那聲音來自東廂——蕭玦寢殿,聽雪居。
沈微婉沒有起身。
她取出懷表,銅蓋輕啟,表針指向子初。
她將懷表側放,表蓋內側嵌著一小片銅鏡,鏡面斜對窗欞,借微光折射,恰好能窺見東廂檐角——
那里,玄七的身影一閃而逝,手中似捧著一只銅盂,盂口白霧繚繞。
銅盂盛的,應是滾水。
滾水止痛,或化冰。
她合起懷表,在書頁空白處寫下:
【子初,寒雨,痛作。盂蒸,未用針。】
翌日卯初,雨歇,霧生。
西院后圃,草木凝珠。
沈微婉提青竹小籃,剪取赤箭、杜衡、雪里青三味。
剪口斜削,汁液沾指,她輕嗅,以舌尖點嘗,記下辛甘厚薄。
回廊轉角,遇見花匠老葛。
她佯作閑聊:“赤箭喜陰,為何栽在向陽處?”
老葛搓手:“王爺舊年北疆帶回的種子,說雪谷極寒,需借日頭暖根。”
一句“雪谷極寒”,她心中再添一筆。
午時,膳房送膳。
沈微婉立在屏風后,看廚娘布菜:
清蒸鰣魚,魚腹塞了川芎片;
赤豆羹里漂著幾片雪參;
最尋常的一碗姜湯,卻用黃糖而非黑糖。
她眉尾輕挑——川芎活血,雪參固本,黃糖溫中,皆對寒痹。
廚娘退下,她喚住送膳小廝,遞上一只掌心大的鎏銀圓盒。
“替王爺加一味小菜,若他動筷,明日賞你。”
盒內,是她連夜調制的蜜漬雪里青,入口回甘,可緩刺痛。
第三夜,無月,燈市歇。
沈微婉換墨色窄衣,鹿皮軟靴,悄無聲息地掠上聽雪居屋脊。
瓦片下,一隙微光透出。
她伏身,以銀簪挑開瓦縫——
蕭玦半褪中衣,左肩舊疤紫得發黑,正被熱氣蒸得發亮。
玄七持銀刀,刀尖蘸了青黑藥膏,沿疤口輕刮,每刮一下,蕭玦指節便緊一分。
沈微婉看得分明:
疤下經絡,呈蛛網狀冰裂,寒毒已入骨。
她悄然闔瓦,退至暗處,從袖中取出一只細頸瓷瓶。
瓶內,是她以赤箭、雪里青、川芎煉成的膏脂,添了一滴她指尖血作引。
血為藥引,可破寒凝。
她將瓷瓶放在屋脊風鈴下,風動鈴響,瓷瓶滾落,恰好落在玄七腳邊。
瓷瓶落地無聲,玄七卻如臨大敵,刀尖一轉,直指屋脊。
沈微婉已掠回西院,只留一縷淡到幾乎不可聞的藥香。
蕭玦抬手,止住玄七。
他拾起瓷瓶,拔塞輕嗅,指尖微頓。
“退下。”
玄七欲言又止,終究隱入黑暗。
蕭玦捏著瓷瓶,望向窗外——
西院方向,一點燈火未熄,像雪夜里唯一的暖。
第四日清晨,玄七送來一只空瓷瓶,瓶底刻著極細的“謝”字。
沈微婉微微一笑,將瓶收入妝奩夾層。
當夜,聽雪居的窗欞下,多了一只竹籃。
籃內,是一株完整的雪里青,根須帶泥,葉脈凝霜。
籃柄系著一縷烏金絲,是蕭玦發冠上的斷絲。
沈微婉指尖拂過,雪里青葉脈上,有一道極細的銀線——
那是她以銀針蘸藥,留下的暗記。
雪里青,已入藥。
第五夜,初雪。
雪片大如鵝毛,落在聽雪居屋脊,簌簌有聲。
沈微婉披衣坐起,側耳聆聽。
沒有痛哼,只有極輕極輕的呼吸聲,像風過枯枝。
她起身,推開半扇窗,雪光映得庭院一片銀白。
東廂燈火未熄,窗紙上,映出一人剪影——
蕭玦立于案前,手中似握著什么,久久未動。
沈微婉瞇眼,認出那是一只空瓷瓶。
瓶口,還殘留著她指尖的溫度。
雪落無聲,棋盤已開。
沈微婉在《本草拾遺》空白處,寫下新的批注:
【初雪,痛緩,雪里青入膏,效。】
墨跡未干,窗外風鈴輕響,一片雪里青的花瓣,被風卷入窗內,落在書頁上。
她拈起花瓣,置于鼻端輕嗅,眼底一片沉靜。
“下一步,該換方子了。”
更深漏斷,雪覆庭階。
東廂,蕭玦將空瓷瓶置于案上,指尖輕撫瓶身,似在撫過某人微涼的指尖。
他低聲吩咐:“玄七,去查,雪里青何處得來。”
玄七領命而去,雪地上,只留下一行極淺的腳印。
腳印盡頭,西院燈火未熄,窗紙上,映出一道纖細剪影。
剪影抬手,以銀簪挑燈花,火光驟亮,映出她唇角微不可察的弧度。
雪夜漫長,棋局初開。
舊傷未愈,新局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