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周玉芬先后接到兩個兒子打來的電話后,她捏著聽筒的手一直在抖。電話那頭,大兒子李磊的聲音清晰又篤定,“媽,我們商量好了,家里蓋新房,三層的。”
她“啊?”了一聲,以為自己年紀大了,耳朵背了。
“三層!”李磊又重復了一遍,“圖紙我都畫好了,到時發(fā)給您。”
掛了電話,她還沒從恍惚中回過神,小兒子的電話緊接著又打了進來,說的也是同一件事。這下,她徹底信了。不是做夢。
眼淚毫無征兆地涌了出來,起先是一滴滴往下砸,砸在滿是裂紋的手背上,后來干脆捂著臉,蹲在老屋的門檻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像個孩子。那些年借錢時看人臉色的窘迫,夫妻倆四處打零工磨破手指的酸楚,全都翻涌了上來。她這雙手,和過面,搬過磚,就是為了把兩個兒子從這片黃土地里刨出去,別再過這種苦日子。
最讓她心里熨帖的,是李磊在電話里特意交代的那句:“媽,錢的事您別發(fā)愁,盼盼說了,缺的口子她來想辦法。”
盼盼!她那個在大城市里工作的兒媳婦!周玉芬待她,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生怕自己哪點做得不好,讓人家姑娘受了委屈。她怎么也沒想到,人家心里明鏡似的,早就把他們當成了一家人。這三層樓房,哪是給兒子們蓋的?他們一年到頭能回來住幾天?這分明就是蓋給他們四個老人的安樂窩!
她抹了把臉,一頭沖進后院,丈夫***正蹲著侍弄他那幾棵寶貝煙草。
“建國!建國!”她聲音還帶著哭腔。
***抬起頭,看她眼睛紅得跟揣了倆炮仗似的,心里一咯噔,“咋了?城里出事了?”
“好事!”周玉芬一拍大腿,嗓門都亮了三分,“磊子和盼盼要給咱家蓋三層樓房!”
***當場愣住了,手里的煙斗在鞋底上磕了磕,半天沒說出話。他站起身,在院子里來回踱了兩圈,最后停下來,看著自家那棟灰撲撲的老瓦房,悶聲悶氣地問:“錢……夠?”
“李垚拿出10萬,李磊拿出16萬,盼盼說,剩下不夠的她來填補!”周玉芬挺直了腰桿,這話說的底氣十足,仿佛自己一夜之間也成了有錢人。
***沒再說話,轉(zhuǎn)身回屋,從床底下摸出那瓶藏了許久的好酒,倒了兩杯,一杯推給周玉芬,“喝點,去去心里的潮氣。”
第二天,夫妻倆就跟上了弦似的,一刻也等不了。***蹬著他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二八大杠,載著周玉芬,直奔鎮(zhèn)上最有名的王瓦匠施工隊。
王瓦匠聽他們要蓋三層小樓,咧著嘴直樂,“建國哥,可以啊,悶聲 發(fā)大財了?”
***吧嗒一口煙,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發(fā)什么財,兒子兒媳孝順。”
接著去鎮(zhèn)上土管辦批宅基地,辦事員是個年輕人,一看圖紙是電腦畫的,新式又漂亮,手續(xù)又齊全,大筆一揮,紅章就蓋了下去。周玉芬捧著那張蓋了紅章的文件,手心全是汗,感覺這輩子都沒這么揚眉吐氣過。
沒過幾天,靠近省道的大路旁就徹底熱鬧起來。一輛輛大卡車轟隆隆地開過來,紅磚、水泥、黃沙、石子,在新劃定的宅基地上堆成了一座座小山。機器的響聲,工人的吆喝聲,把整個村子都驚動了。
周玉芬和***站在地頭,看著這番景象,心里又熱又燙。身后不遠處,那棟住了幾十年的老宅靜靜地立著。按新農(nóng)村的規(guī)劃,等新房落成,它就要被推平,變回耕地。一個家的結(jié)束,是另一個家的開始。
“五一要辦喜事,新房就是婚房。”李磊在電話里一句話,就把工期死死釘住了。
王瓦匠嘬著牙花子,圍著地基轉(zhuǎn)了兩圈,“建國哥,這工期,靠人抬肩扛可不行,得用大家伙。”***把煙頭往地上一扔,腳尖碾滅,“錢的事你甭管,就說怎么快!”第二天,一臺半新的挖掘機就轟隆隆地開了進來,那大鐵爪子一挖一送,比十個小工都快。
沒過幾天,高聳的塔吊也立了起來,村里人沒事就愛跑來看,稀罕得不行,說李家這是把城里的工地搬回來了。
接下來的日子,***就像上了發(fā)條,天不亮就守在工地上,遞煙倒水,盯著每一塊磚、每一鏟灰。人曬得跟塊黑炭似的,可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周玉芬則把家里的廚房變成了后勤部,大鍋的紅燒肉燉得香氣飄出幾里地,白面饅頭蒸了一籠又一籠。工人們都說,給李家干活,伙食比過年還好。村里嘴碎的婆娘路過,酸溜溜地喊:“玉芬嫂子,你這哪是喂工人,這是喂狀元呢!”周玉芬腰桿一挺,大聲回道:“我家工人,就得吃這個!”
兩個月后,三層小樓順利封頂。王瓦匠特地買了掛一萬響的鞭炮,噼里啪啦的聲響震天,***和周玉芬站在人群里,眼眶熱熱的。沒等外墻的灰干透,李磊就帶了幾個穿著統(tǒng)一工裝的師傅回來。城里來的裝修隊,工具都裝在锃亮的工具箱里,一字排開,那陣勢把王瓦匠手下的工人都看傻了。李磊也不讓他們干看著,讓本地幾個機靈的年輕人跟著打下手,學技術(shù)。城里師傅也不藏私,什么叫陰陽角找平,什么叫無縫貼磚,講得明明白白。
四月下旬,里外裝修全部完工。周玉芬揣著盼盼給的卡,第一次踏進市里最大的家居城,心里直打鼓。她一邊逛,一邊跟盼盼通著視頻電話。“盼盼,你看這個沙發(fā),淺灰色的,耐看。”“媽,就這個,尺寸也合適。”幾天功夫,家具家電流水似的送進了新房。等窗簾一掛,軟裝一擺,整個家都亮堂了起來。村里人又組著團來參觀,摸摸這個,看看那個,嘴里嘖嘖不停:“這哪是村里的房子,跟電視里的一模一樣!”
***沒理會這些熱鬧,他帶著人把院墻砌好,又親自回老宅,小心翼翼地把那幾株養(yǎng)了多年的月季和牡丹,連著根上的土疙瘩,一棵棵地移栽到新院子里。他蹲在花前,用手輕輕拍實了泥土,像是安頓好了幾個許久未見的老伙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