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爺爺的聲音中氣十足，不容置喙。

掛斷電話，李垚捏著手機站在杭城的街頭，只覺得剛剛降溫的空氣又變得燥熱起來。他深吸一口氣，撥通了哥哥李磊的號碼。

“喂，哥……”李垚的聲音有些發虛，“爺爺剛打電話，讓我滾回去辦婚禮。”

電話那頭長久地沉默，只有電流的滋滋聲在兩人之間蔓延，像是在無聲地訴說著共同的窘境。這哥倆太清楚自家是什么情況了。

“他還說什么了？”終于，李磊干澀的聲音傳了過來。

“還能說什么，老一套唄。”李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苦笑，“說兩個孫子都不回老家辦婚禮，讓咱老李家的臉往哪擱。問題是，哥，咱家老屋這么破，這新房擱哪間？你和嫂子總得回去吧？總不能擱堂屋住吧？”

這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話讓李磊又沉默了。

最后，還是李磊先開了口，問得有些艱難：“你工作這兩年，自己存了多少錢？”

“刨去吃喝住行和剛還完的助學貸款，還能動用的，十萬吧。”李垚報出這個數字，心里五味雜陳。這是他兩年青春換來的底氣，卻也可能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哥，我有個想法。”李垚話鋒一轉，“辦什么婚禮啊？這點錢辦個婚禮，在村里擺幾桌，風光一天，然后呢？咱家那老房子，你忘了？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墻皮一摳掉半斤灰。我們不可能真的一輩子不讓嫂子和莉莉回老家吧？那成什么了？”

他越說越快，仿佛要將心里的憋悶全都倒出來：“我尋思著，就拿這筆錢，先把老屋推倒了重新蓋。不用多豪華，就蓋個兩層小樓，干干凈凈，亮亮堂堂，起碼不漏雨。到時候，我們兄弟倆開著車，風風光光把嫂子和莉莉接回去，這不比什么婚禮都有面子？”

電話那頭的李磊呼吸聲明顯重了一些，顯然是被李垚描繪的場景觸動了。

“你先別急著跟爺爺頂牛，”李磊的聲音穩了許多，“這事，我得先和你嫂子商量一下。你等我電話。”

晚上，夫妻倆躺在床上，李磊翻來覆去，床板被他弄得吱嘎作響。顧盼放下手機，伸手把臺燈擰亮了些：“你身上長虱子了？”

李磊一個激靈坐起來，搓了搓臉，神情很是糾結。他看著顧盼，嘴唇動了動，半天沒擠出一個字。

“說吧，你弟弟又給你出什么難題了？”顧盼盤腿坐起來，好整以暇地看著他。除了李家的事，也沒什么能讓他這副模樣。

李磊嘆了口氣，把下午那通電話的內容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從爺爺的最后通牒，到李垚那個異想天開的提議，越說聲音越低，說到自家老屋“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時，耳根都有些發紅。他覺得在自己媳婦面前說這些，實在丟人。

“推倒重建？”顧盼聽完，關注點顯然和李磊不一樣，“你弟弟倒是有魄力。他那點錢夠干嘛的？打個地基？”

“他那兩年攢的十萬，一分沒亂花。”李磊替弟弟辯解了一句，隨即又泄了氣，“我知道不夠，他就是個愣頭青，想一出是一出。”他頓了頓，試探著問，“盼盼，你看這事……要不我先寄五萬塊回去，讓他們先把漏雨的地方修修？”

顧盼沒接話，反而問他：“你呢？你存了多少？”

“我……有十五六萬。”李磊老老實實地報了數，像個等待審判的學生。

屋里一下子靜了下來。李磊的心也跟著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這筆錢加上李垚的，也只能建個不大的二層小樓，還是毛坯。他甚至做好了被顧盼數落一頓的準備，畢竟誰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修修補補有什么用？”顧盼終于開口，語氣卻出乎意料的平靜，“墻都掉灰了，你糊上水泥，過兩年照樣掉。既然要弄，就一次弄好。”

李磊猛地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顧盼看著他那副傻樣，忍不住想笑，卻還是板著臉說：“看我干什么？你弟弟說得對，總不能真不讓我跟你回老家吧？我可不想將來孩子問起來，說他奶奶家是個‘水簾洞’。”

她想起自己家那棟五層小樓。當年她爸林繼宗揣著半輩子積蓄，又借了點貸款，硬是把老宅推倒，一磚一瓦地把新樓給壘了起來。那是1997年春節前，她爸叫他們姐弟三個一人挑一層樓做房間時，臉上的豪情和她心中的激動，到現在她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一個家，得有個家的樣子。不是為了跟誰攀比，而是為了住在里面的人，能挺直了腰桿。

顧盼收回思緒，視線重新落回李磊身上。他還在那兒愣著，像個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卻忘了詞的小學生。

“錢不夠。”顧盼冷靜地開口，不是質問，而是陳述一個事實。

李磊的肩膀塌了一下，果然還是繞不開這個問題。他張了張嘴，正準備說點“我們再想想辦法”之類的軟話。

“你弟那十萬，加上你的十五萬，一共二十五萬。”顧-盼沒給他說話的機會，自顧自地算起了賬，“我這兒，這兩年沒亂花，也能拿出個十萬八萬的。”

李磊徹底傻了，眼睛瞪得像銅鈴，嘴巴半張著，能塞進一個雞蛋。“盼盼，你……”

“你什么你？”顧盼白了他一眼，伸手在他額頭上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你那是什么表情？覺得我要跟你鬧？”

這句玩笑話戳中了李磊的心事，他臉上一熱，吶吶地說不出話。

“行了，別跟個受氣小媳婦似的。”顧盼從床上下來，給他倒了杯水，“你以為我嫁給你，是圖你家墻皮不掉灰？我圖的是你這個人。”她把水杯塞到他手里。

“蓋，就蓋三層。”顧盼一錘定音，“宅基地能批多大就蓋多大。一樓給你爸媽和爺爺住，老人家住樓下方便。二樓我們住，三樓給李垚，讓他和莉莉住。你們弟兄兩個一人一層，省得以后為這點事鬧別扭。”

李磊徹底懵了，他張著嘴，半天合不攏：“三層？那得……得多少錢？”

“錢的事你別管，我來想辦法。”顧盼說得云淡風輕，“你那點錢加上你弟的，先把地基和主體框架弄起來。剩下的，我來補。”

李磊的眼圈瞬間就紅了，一股熱流從胸口直沖頭頂。他不是沒想過翻新房子，但從不敢想得這么徹底，這么……有尊嚴。他一把抓住顧盼的手，力氣大得像是要嵌進她骨頭里，嗓子眼堵得厲害，半晌才擠出幾個字：“盼盼，我……”

“去，給你弟回電話。”顧盼用下巴指了指床頭的手機，“就說他嫂子同意了，讓你爸明天就去村里打聽打聽，找個靠譜的施工隊。別耽誤了，開春正好動工。“

李磊胡亂地點著頭，眼淚到底還是沒忍住，他一把將顧盼摟進懷里，臉埋在她的頸窩里，聲音悶悶的：“老婆，能娶到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也是我們全家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