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太回去就病倒了。

高燒把她整個人燒得人事不省，躺在床上，嘴里又干又苦，喉嚨里像堵著一團燒紅的炭。她昏沉間，人仿佛回到了那個年初二。

屋子還是那個屋子，她卻不再是她，她是林招娣，此時身體沉甸甸的，肚子里墜著一個生命的重量。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滿心的歡喜地夸贊侄女長大了，懂事了，然后，搪瓷缸砸在桌上的巨響，四濺的茶水，尖利刻薄的罵聲

“懂個屁的事！錢不知道留給她弟蓋房子娶媳婦，倒拿去大包小包補貼外人！我們林家的錢，什么時候輪到姓顧的來花了？真是個吃里扒外胳膊肘朝外的白眼狼！”

肚子猛地一墜，緊接著，心臟也跟著一陣絞痛，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啊！”

林老太猛地睜開眼，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一身冷汗浸透了貼身的衣裳。

“醒了？可算醒了！”一旁守著的林老頭被她嚇了一跳，趕緊湊過來，手忙腳亂地去倒水，“你再不醒，我可真要去請赤腳醫生了。”

他把搪瓷缸子遞到她嘴邊，水灑了不少在被子上。

林老太卻渾然不覺，直勾勾地盯著屋頂的橫梁。夢里的痛感太真實了，那肚子往下墜的感覺，那心臟被攥緊的窒息，此刻還殘留在她四肢百骸。

她終于明白了。

那么多年，她先是慶幸顧家沒上門鬧事要錢，后來又怨女兒心硬，好了以后再也不登娘家的門。她刻意不去想那天的事，把一切都歸咎于女兒的不孝。

直到今天，直到看見女兒那張再無笑意的臉，特別是那個瘦弱的外孫，那孩子蒼白的小臉和那雙黑白分明看到陌生人的眼睛，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她臉上。

什么不孝，什么心硬。那一記摔碎的不是情分，是命，那一句罵的不是孫女，是對女兒那么些年孝敬父母貼補娘家所有付出的全盤否定！是他們親手把女兒的心給砸碎了，把外孫的康健給砸沒了。她這些年所謂的“怨”，不過是心虛，是逃避自己作下的孽。

林老太閉上眼，兩行滾燙的淚，無聲地滑入鬢角。

林老太睜著眼，死死盯著頭頂那根黑黢黢的房梁，半晌，啞著嗓子開了口：“老頭子?！?/p>

“哎，哎！”林老頭趕緊把搪瓷缸子放回桌上，湊過去，“咋了？哪兒不舒坦？”

“我今天在衛生院，看到咱閨女了?！?/p>

林老頭的動作一僵，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自在，嘴上卻嘟囔著：“看見就看見了，大驚小怪的?！?/p>

林老太沒理他，自顧自地說下去，聲音又干又飄，像秋末的落葉：“她不叫招娣了，她說她叫林昭，昭雪的昭。她領著個孩子，是咱外孫。瘦得跟個貓崽子似的，臉白得嚇人。王醫生說，那孩子是藥罐子里泡大的。”

“藥罐子”三個字，像三根針，扎得林老頭心里一哆嗦。他蹲在床邊，搓著那雙滿是老繭的手，半天沒吭聲，屋里只剩下林老太粗重的呼吸聲。

“當家的，”林老太緩緩轉過頭，那雙燒得通紅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這么多年，你夜里睡得著嗎？你后悔不？”

“后悔？”林老頭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下子挺直了腰，聲音也高了八度，“我后悔個啥！那丫頭片子，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孝敬咱是應該的，幫襯她弟也是應該的！我不過罵她兩句，她就不回來了，她眼里還有沒有咱這個家？還有沒有她弟？”

他說得理直氣壯，可那微微發顫的聲線卻出賣了他。

林老太看著他，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應該的？她換親嫁到顧家，沒要一分彩禮，回頭還月月拿錢補貼娘家，是應該的。她弟的三個娃，哪個不是她幫著拉扯大的？挽兒那丫頭，買件新衣裳孝敬她，也是應該的，就活該被你指著鼻子罵白眼狼？就活該眼睜睜看著你把那搪瓷缸子砸了，把女兒肚里的孩子也差點給砸沒了？”

“我……我哪知道她那會兒……”林老頭氣勢全無，一下子蔫了下去，蹲在地上，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他想說他不知道她會動胎氣早產，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知道不知道，那話都罵出去了，那缸子也摔了。

“我當時就是氣昏了頭，”他聲音悶悶的，頭埋得更低了，“我就氣她給老顧家的都買了，那得花多少錢？現在想想，我當初真是豬油蒙了心。老顧家是她外祖家，她小時候沒少在那待，人家也沒虧待過她，她花點錢孝敬長輩，有啥不對？我罵的那些話，是真他娘的促狹！”

他抬手就給了自己一個嘴巴，不響，但聽著肉疼。

林老太閉上眼，不再看他。

后悔？現在說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那孩子沒了的康健，女兒碎了的心，還能回來嗎？

屋子里徹底靜了下來，只有窗外的風，嗚嗚地吹著，像誰在哭。

老兩口徹夜未眠。

第二天，老兩口到信用社里取了一萬塊錢，用手絹細細的包好了揣在懷里，到了顧家百貨門口，在門口徘徊了好幾圈，碰到了送孫子去幼兒園后順便買菜回來的顧奶奶。

兩人趕緊上前叫到：“親家！”顧奶奶看到他們很意外：“哦，您二位想買點啥？”“不，不買啥~”兩人趕緊跟著走進去?！安毁I啥進來干啥？”顧奶奶當然知道他們不買啥，林繼宗孝順，吃的穿的用的，一直定期送回老宅去，不會短少他們的。

“我們來還錢。”林老頭趕緊說。

“還錢？你們不欠我們錢呀~”店里的顧爺爺詫異地說。

林老太期期艾艾地說：“是招娣搶救住院和外孫蹲保溫箱的錢……這有一萬塊，不夠我們再去取?！?/p>

顧奶奶和顧爺爺相互吃驚地換了個眼色~今兒這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這兩個老守財奴，一出手就是一萬塊，真是稀罕事！

還是顧爺爺反應快：“孩子們的事我們不管，這事你們自己和招娣說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