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梆子聲,在太州城的街巷間蕩開。
城中的燈火沿著街衢鋪開,勾勒出屋舍連綿的輪廓。
偶爾有馬車碾過青石板路,車輪聲“咯噔咯噔”由遠及近,又漸漸消失在巷尾。
提著燈籠的行人三三兩兩,腳步或急或緩。
街市上的喧鬧漸漸歇了。
只剩中心幾條熱鬧的街巷還亮著,青樓笙歌依舊,纏纏綿綿。
鐵林酒樓后巷中,傳來幾聲慘叫。
幾個家伙跪在地上,沖著一個纖細的身影連連求饒。
有人被塞進了泔水桶里,掙扎著,卻不敢作聲。
沒多久,幾個家伙顫顫巍巍掏出了錢袋。
那身影掂了掂錢袋,怒火這才消散了大半。
砰砰砰——
所有人都被扔進了泔水桶中。
太州城的夜里,這種動靜實在算不得新鮮。
滿城的公子哥兒,到了夜里都匯集于此,精力多了沒處發泄,不是斗雞賭錢就是聽曲兒**,為了丁點事情大打出手的事情,每日都在發生。甚至為了哪家的歌女多彈了首曲子,或是誰的馬車擋了誰的路,就能在后巷里打成一團。
此刻后巷里的響動,八成又是這般緣由。
許是張公子看中的姑娘給李公子遞了杯酒,許是王少爺的詩被周少爺貶得一文不值,總之是那些擺不上臺面的計較,在夜色里發酵成了拳腳。
慘叫聲漸漸低了,變成含混的咒罵和哭泣聲。
前堂的笙歌還在繼續,琵琶彈得纏綿,與后巷的齷齪只隔了一堵墻。
酒客們聽著隱約的動靜,不過是抬抬眼皮,又繼續碰杯說笑。
在太州城,這后巷的打斗,就像夜里的霧,來了又散,散了又來,誰也不會真當回事。
陸沉月返回酒樓的時候,林川正下樓準備離開。
看到她,他腳步一頓,目光落在她身上,明顯愣了愣。
“你去哪兒了?”他站在樓梯上問道。
陸沉月仰頭望著他,手里還攥著那幾個剛從歹人那里搶來的錢袋。
林川目光落在錢袋子上,困惑起來,撓了撓頭。
陸沉月這才后知后覺,猛地把手往身后藏。
“要回去?”她趕緊把話岔開。
林川點點頭,打量了她幾眼,沒再追問:“嗯,時辰不早了。”
“那兩位頭牌呢?”陸沉月冷言道,“人家專門為了你而來,你不好好陪陪她們?”
林川聞言,臉上露出幾分無奈:“謝老他們還在樓上,陪著呢。”
他走下最后兩級臺階,站到陸沉月面前,“她們是來獻藝的,不是來應酬的?!?/p>
陸沉月“嗤”了一聲:“獻藝?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林川看著她氣鼓鼓的模樣,覺得好笑:“我又管不了她們,你胡說八道些什么啊?如今曲子彈完了,該散的也散了。”
“是嗎?”陸沉月目光往樓上瞟了瞟,“我怎么聽著,他們還在勸酒?”
“勸酒歸勸酒,我呆著也煩?!?/p>
林川說著,抬步往外走,“走吧,回客棧。”
“你在那兒呆著煩?”
“嗯?!?/p>
“等等我!”
看著他的背影,陸沉月心情突然好多了。
她急走兩步跟上:“不騎馬了?”
“酒駕,不騎了?!绷执ㄩ_玩笑道。
“救駕?”陸沉月撇撇嘴,“你又不是皇帝,救什么駕……”
心里卻暗自嘀咕:你若是皇帝,我方才才是救駕呢……
她背著手,又掂了掂錢袋。
嗯……有十二兩三錢,真不少。
……
夜更深。
馬車剛駛離酒樓,柳元元就氣呼呼地開口:“姐姐,你真就一點不氣?咱們專門來給他彈曲兒,結果呢?他從頭到尾就沒正眼瞧過咱們幾回!”?
蘇妲姬正用軟布擦拭琵琶,聞言笑了笑:“那你想讓林將軍怎么瞧?像張公子那樣,眼睛黏在人身上挪不開?”?
“那倒不至于……”
柳元元哼了一聲,往她身上靠了靠,“可也不能跟塊木頭似的啊。我唱到‘白云生處有人家’時,特意往他那兒瞟,他居然在低頭喝茶??!”?
“他低頭喝茶,未必是沒聽進去?!?/p>
蘇妲姬將軟布疊好,放進琵琶套里,“你沒瞧見他端杯的手指頓了兩下?那處的轉音,他怕是聽出來了?!?
“聽出來又怎樣?”
柳元元還是不服氣,“就算聽出來了,連句夸獎都沒有。謝老在旁邊夸咱們唱得好,他就只‘嗯’了一聲,好像咱們是來給他湊數的?!?
蘇妲姬笑了笑:“他是將軍,又不是茶樓里評曲的先生。你想想,咱們是什么身份?醉春樓的歌女琵琶師罷了。換作別的達官貴人,要么輕佻調笑,要么視而不見,他能安安穩穩坐那兒聽完,臨走還說’曲子清越,多謝二位’,這已經是給足了體面?!?
柳元元還是皺著眉:“可他,可他……姐姐,莫不是他對女子沒興趣?我怎么瞅著他對那窗邊的男子,反倒更在意些?”
“傻丫頭!”蘇妲姬噗嗤一笑,“你沒瞧出來那是位姑娘?”
“???姑娘?”柳元元吃驚道,“沒瞧出來啊!”
蘇妲姬微笑著望向窗外:“林將軍果然真君子,懂禮數,知分寸。比那些自詡風流的公子哥可強多了?!?/p>
柳元元沉默了片刻,嘟囔道:“可我就是覺得不甘心。咱們這曲子,明明比平日里唱給那些公子哥聽的好上十倍,他怎么就一點反應都沒有?”?
“你想要什么反應?”蘇妲姬笑道,“咱們今日來,本就不是為了求他多看幾眼。能在一位真正的君子面前,彈自己編的曲,讓他知道,這風月場里也有不慕虛榮、只愛清歌的人,這不就夠了?”?
柳元元哼的一聲:“罷了罷了,反正姐姐說話總幫著他。若是以后還有機會,我定要唱首更絕的,看他還能不能端得住。”?
蘇妲姬笑著搖了搖頭。
馬車的轱轆聲,逐漸消失在夜色中。
客棧里。
陸沉月側躺在榻上,手里攤著塊手帕,上面散著堆碎銀子。
她屈著手指,借著窗外漏進來的月光,一粒一粒地數著。
數到第三遍,她終于停了手。
沒錯。是十二兩三錢。
她把碎銀攏到一起,用手帕仔細包好,塞進枕下。
想了想,又掏出來,塞進懷里。
嘴角終于彎了起來。
很快,便墜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