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7日,星期六,會議結束第二天。
一大清早,陳凡就將姜甜甜送回京西賓館。
車子停在賓館門口,陳凡也沒下車,轉著腦袋看了一周,沒有人在附近,便偷偷握了握她的手,說道,“等我忙完這一陣,就去上??茨銈?。”
姜甜甜反手將他的手握住,笑道,“沒事,你忙的話,我們去看你也一樣?!?/p>
今天她要與上海代表團匯合,然后集體坐火車返回。出去住還可以說是巴老發了話、賓館不夠住,但集體行程就不能例外了,必須統一行動才行。
除非哪天她做了領導,才能和陳凡一樣,可以自由行動。
目送著她走進賓館,陳凡將方向盤一轉,開著車去了友誼商店采購。
本來友誼商店只接受外國人和出國人員購物,不過當陳凡展示了手里的一把美元,門口的工作人員便果斷放行。
誰家還沒幾個親戚朋友,只要是使用外匯付賬,就能獲得友誼商店的友誼,大門隨便進。
陳凡在里面逛了一圈,采購了一批食材,包括水果、零食、干果,大包小包的裝上車,便直接開回家。
這時候家里早已經沒人,劉娟和馬嵐都去了道觀工作,就連狗子小黑也跟著她們去了,陳凡也沒通知她們,自然沒人給他打下手。
正好,沒有外人在,陳凡徹底放飛自我,拿著兩根搟面杖,使出瘋魔杖法,對著一堆牛肉瘋狂輸出,只用了短短兩分鐘,就將兩斤牛肉捶打成肉泥,帶膠質的那種,做成牛肉丸能打乒乓球。
隨后該洗的洗、該切的切。
菜刀在他手中飛舞,直、推、拉、鋸、壓、搖、滾、馬,……各式中餐廚藝刀法盡情展現,一個小時不到,就將十幾種食材處理完畢。
之后又是煎、炸、烤、蒸、焗……,將食材一一進行預加工處理。
必須要將食材進行預處理,待會兒做飯的時候才不會太費功夫,要不然就他一個人,哪能做出一桌宴席來。
做好準備工作,時間才堪堪到了九點。
只能說這時候的人起得真早。
接下來就是等客人上門了。
換了一身簡約版的家居服,其實就是土布白褂子、藍色長褲子,再穿一雙千層底的布鞋。
陳凡悠哉悠哉地打開收音機,伴著收音機里傳出來的聲音,從櫥柜里拿出一套茶壺,泡了一壺京城老百姓最愛的茉莉花茶。
隨后給自己倒了一杯,坐在椅子上,一邊喝茶、一邊聽收音機里的播報。
“第四次文代會在京隆重閉幕,……”
“領導接見第四次文代會代表,……”
“宣傳部、文化部舉行盛大茶話會招待文代會代表,慶賀四次文代會圓滿成功。”
“中國文聯選出新一屆主席團名單,茅盾被推選為榮譽主席、周揚任主席……”
一杯茶都快喝完了,新聞里的內容全部都是與文代會有關的。
陳凡無奈地嘆了口氣,起身走到報架旁,拿起今天投送的報紙。
然后一看,好嘛。
二流報紙、光明日報幾個全國大報,頭版全部都是文代會的內容。
再翻到京城日報,才多了兩個本地新聞。
也對,算起來報刊雜志也是在文藝界范疇之內,都是自己人,肯定要給上頭條,熱度不拉滿,都不好意思說自己的文化人。
陳凡掃了一眼,將報紙扔到桌上,再看看時間,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怎么還不來呢?”
按照計劃,開完會以后,他就要第一時間就返回江南,趕緊把《道士下山》的后續弄完。
可是昨晚的留堂,引起不少人的興趣。
比如何青生,他就沒出現在老政委的飯桌上,所以對陳凡說了些什么,感覺非常好奇,非要纏著他一探究竟。
除此之外,還有幾位老先生,也想跟他聊聊。
畢竟昨晚的時間比較倉促,加上有領導在,許多話不好直說。
如此一來,陳凡索性邀請他們到家里聚一聚,也算一次小范圍的招待宴。
一方面對幾位老先生表示感謝,另一方面,如果有問題的,一次性在飯桌上提出來,他必定能說的都說。
所以今天早上,他將姜甜甜送走之后,便去采購了許多食材,準備一大桌宴席,只等著客人上門。
就在他想著怎么還不來的時候,外面的大門被敲響。
陳凡回過神來,趕緊起身往外走去。
還沒等開門,就聽見外面的說話聲。
何青生,“老譚,你手拍著不疼嗎?”
譚庸,“疼啊,可我看這院子還挺大,怕不是拍輕了,他人在屋里聽不見嗎。話說這大門也不裝個門環,拍起來都不方便。”
巴老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我說,譚庸同志,有沒有一種可能,墻上這個東西是個門鈴呢?”
許啟珍,“我來試試?!?/p>
然后就聽見屋子里的門鈴聲叮叮咚咚響起。
陳凡垮著臉,沒開小門,直接將兩扇大門打開,對著譚庸說道,“看來我得在門鈴上方釘一片木牌,上面寫‘門鈴’二字,這樣就不怕大門被拍壞了?!?/p>
譚庸臉色一垮,“你笑話我!”
陳凡正色說道,“那沒有,純粹就是擔心我的大門?!?/p>
隨后彎腰做了個請的姿勢,“茅老、巴老、葉老、夏老、賀老,各位先生,里面請?!?/p>
這幾位老先生,再加上何青生、譚庸、許啟珍三人,就是今天的客人了。
茅老邁步就往里走,笑道,“你要釘個木牌,那上面的字不能你自己寫?!?/p>
然后看見偌大的場坪,不禁咂咂嘴,“這塊地不建個籃球場浪費了?!?/p>
巴老跟在后頭,接著說道,“要不然留不住?!?/p>
接著又看著場坪說道,“還能再建一個羽毛球場、排球場和幾個乒乓球臺?!?/p>
葉老走到陳凡面前,雙手緊握,對著他笑道,“與其寫門鈴二字,不如畫個箭頭,如此應該不會失竊?!?/p>
隨后看看場坪,再看看相當于四層樓高的大房子,扶了扶眼鏡,“你這房子怕不是只有兩層半,層高這么高,以前是圖書館嗎?”
陳凡臉色不變,呵呵笑道,“以后不住人了,可以改成圖書館。”
夏老和賀老相互攙扶著走過來,賀老輕聲一笑,對著葉老說道,“不就是個門鈴的事,你還一本正經起來了,不如就給他在門上畫個速寫,那門應該沒人能拆走?!?/p>
然后看看房子、場坪,輕輕咂了咂嘴,“這房子,真大?!?/p>
夏老哼哼兩聲,“若是有意的,別說一扇門,就是一堵墻,也能給你拆走?!?/p>
這位老先生自從在大風天瘸了腿之后,心緒就容易偏激,若是開心的時候還好,也能說說笑笑,可不知道被那句話刺激到,就容易變得憤怒起來。
還好今天來的人基本上都是他的老熟人,也了解他的情況,沒人接他的話,一會兒也就沒事了。
這不,吐了句槽,他也跟著看房子去了。
等何青生三人進來,將大門關上,陳凡快走幾步將他們迎進屋里。
剛走進大門,何青生就嚇了一大跳,打量著偌大的客廳,“你這怎么弄得跟飯館似的,一樓是雅座、二樓是包房,這么大的空間,住著不瘆人嗎?”
陳凡打了個手勢,將人往茶臺引,同時說道,“空間大點,才更透氣。只要房間小點方便睡覺就行?!?/p>
巴老環視一周,輕輕點了點頭,“別說,這種空曠的設計,我還挺喜歡?!?/p>
茅老走到茶臺旁,扶著臺子坐下,笑著說道,“確實比較通透,不氣悶。”
他們都帶了禮物過來,用一個小小的紙包包著,再系一根麻繩,一股腦地堆放在桌子上,也看不出是什么東西。
陳凡聳聳鼻子,嗯,有茶葉、有糕點,果真都是些不值錢的。
他瞟了一眼就不再去看,拎起茶壺給他們倒茶,“剛泡好的茉莉花茶,這時候溫度剛剛好?!?/p>
接過茶杯,巴老的目光卻被桌子吸引住,“你這桌子是黃花梨的吧?”
這句話一出,其他幾人也四處張望。
等看清楚房子里的裝飾,何青生頓時嚇了一大跳,“好家伙,地板是柚木的、家具不是紫檀木、金絲楠木,就是黃花梨,你這些東西沒少花錢吧?”
許啟珍在一旁笑道,“你忘了,他在文藝新村的房子就花了三千塊,……”
不等她說完,夏老就好奇地問道,“文藝新村是你們單位自己建的宿舍房吧,什么房子要三千?”
單位宿舍一般不會建得太大,而且也不會收錢,就算個人出錢買斷,頂多也就收個成本費,連人工費都給拋開了,頂了天也就一兩千塊。
三千塊錢?
莫非陳凡那個宿舍房,是按照小洋樓的標準建的不成?
許啟珍笑著解釋道,“房子倒是不值錢,只是一座一百二十平方的平房屋,成本也就一千塊不到,但是里面的家具值錢,用的都是上好的檀木,總共就花了三千塊。”
人家農村建一座80平米的磚瓦房,還要一千多塊,他三千塊得了一間大屋,還有滿屋子的檀木家具,只能說文藝界的路子確實挺野,買東西就是要比外面的便宜。
賀老話不多,坐在椅子上四處打量,只是笑著點點頭,“小陳是會過日子的?!?/p>
陳凡倒了茶,又從柜子里端出來幾盤干果,又從廚房端出來一個大托盤。
看著托盤里的蘋果、香蕉、梨子、葡萄等水果,茅老不禁有些咋舌,“你又不常在京城,是怎么能買到這么多水果的?”
陳凡擦了擦手,來到主位上坐下,笑著說道,“只要有美元,去友誼商店隨便買,買完都行。”
說著看了看茅老和巴老,“你們不是有海外版稅嗎,沒用過外匯買東西?”
沒等二老說話,何青生就在一旁沒好氣地說道,“你以為都像你一樣有外匯留存?別人最多按比例給點僑匯券,那僑匯券都是攢起來去買緊俏商品的,誰像你一樣,錢多得直接當生活費用?!?/p>
陳凡眨眨眼,笑道,“那不一樣,我寫的是通俗,銷量高,自然稿費多,而茅老和巴老寫的是嚴肅文學,藝術價值高,能得獎的那種,反而銷量上不如我,稿費自然也沒我多?!?/p>
說著還舉了個例子,“就比如《收獲》雜志的銷量,是肯定遠遠不如《故事會》的。”
這話一出,頓時笑聲一片。
現在《故事會》的每期銷量就高達60多萬,有時還能超過80萬,等再過幾年,到85年的時候,創下過單期銷量760萬冊的奇跡,在全國雜志中堪稱獨領風騷,哪怕在全球期刊史上,這個數字也算得上是天花板。
跟《故事會》比銷量,確實沒誰能比得過。
等笑聲停歇,茅老眉頭微皺,看著陳凡說道,“昨天晚上,你也說了外國暢銷書的事,有些書迷還會模仿書中的內容。我聽得出來,這里說的是書籍對人的導向性。
只不過,第一天的開幕式,還有昨天的閉幕式,領導都對這個問題避而不談,只是在開小會的時候,說了‘文藝是為人民服務的’這句話,昨晚他又把你找過去,說了一些外國文藝界的現狀,這里面莫非有什么深意?”
陳凡見茅老談到了正事,便放下茶杯,正色說道,“其實在我看來,領導不僅已經談了,還很明確地表明了他的態度和意見?!?/p>
一聽這話,所有人都不吭聲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陳凡滿臉嚴肅看了一眼眾人,輕聲說道,“以前講什么?講‘文藝是為政治服務的’,這句話本身沒有錯,從根據地時期開始,一直到現在,我們的文藝都是扎根群眾,以政治為導向進行創作?!?/p>
他看著眾人,見他們都輕輕點頭,才繼續說道,“可是結果呢?過分的強調政治,后果大家都看到了?!?/p>
這下所有人都不點頭了,一個比一個嚴肅。
陳凡繼續說道,“領導在另外的會議上具體講過,‘不繼續提文藝從屬于政治這樣的口號,因為這個口號容易成為對文藝橫加干涉的理論根據,長期的實踐證明它對文藝的發展利少害多’。
但是領導又強調,‘這當然不是說文藝可以脫離政治。文藝是不可能脫離政治的’?!?/p>
說完之后,陳凡忽然轉頭看向巴老,說道,“您在法國留過學,可曾讀過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古斯塔夫·勒龐于1895年出版的《烏合之眾》?”
巴老微微一愣,想了想,說道,“我知道這本書,好像是一本講群體心理學的著作,但是沒有讀過?!?/p>
陳凡笑了笑,“那我就可以隨便扯了?!?/p>
巴老當即打了個哈哈,其他人也都發出一聲輕笑。
但下一秒,所有人的臉色又重新變得嚴肅起來,依然看著陳凡。
陳凡干咳一聲,說道,“這本書的核心,說起來其實就是一句話,那就是,‘老百姓是可以被引導的’。”
他又看了看眾人,正色說道,“歷史上的無數次事件無不證明了這一觀點,所以領導的那句話說的很對,文藝不可能脫離政治。
一本書、無論是好書還是庸俗的書,只要被人看見,就會對人產生影響,……”
他說著看向夏老、葉老和賀老,“同理,一部電影、一幅畫、一首歌,都能達到同樣的效果。甚至對于絕大部分不具備分辨能力的普通人來說,通俗類的文藝,比嚴肅類文藝作品更具備影響力。
那么,我們作為文藝人,就不得不去考慮一個問題,當我們在創作作品的時候,想要表達什么樣的東西,而這個東西會對社會、對群眾造成什么樣的影響。
而不是說,我創作的這個作品,能夠獲得什么樣的榮譽、得到領導的多少重視。”
說到這里,陳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緩緩放下,再看向眾人,笑道,“我想,這個應該是領導叫我過去的意圖所在吧?!?/p>
他說完之后,并沒有人立刻開口說話。
過了好幾分鐘,茅老才抬起頭,滿臉嚴肅地說道,“從去年到今年,很多人都在講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包括在昨天的閉幕式上,老夏還在說不能刻舟求劍,必須把解放思想貫徹到底,還要擴大化、深入化。
我覺得,在文藝創作的大方向上,大家的思想還是沒有問題的,都知道應該往哪個方向去走。
但重點是,具體應該怎么走,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人能提出具體的思路?!?/p>
他說著抬頭看向陳凡,“你現在提出的這個觀點很重要。文藝作品能夠對群眾、對社會產生影響,就決定了文藝作品不可能脫離政治而獨立存在。
領導又說過,人民是文藝工作者的母親,人民確實是母親,沒有人民就不存在文藝,文藝來自于人民。
那么結合起來,文藝工作者的創作方向,就出來了?!?/p>
葉老在旁邊點點頭,“李先生說過,要一分為二的看問題。既要看正面,也要看反面。那么我們在創作的時候,一邊要講美好,一邊也要對錯誤提出批判,要讓人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
他話音剛落,夏老便立刻接著說道,“如果從這個角度出發,小陳同志導演的電影《小荷才露尖尖角》,就是一部‘兩分化’非常明顯的作品。
通過電影角色不同的表現,告訴群眾們,不等不靠、主動積極地去面對困難,只要對人民有價值,就能成就一番事業,反過來,每天只會坐在家里等,等不來街道辦的工作介紹信,更等不來美好生活,這種現象是必須要進行批判的……”
陳凡坐在旁邊,看著他們侃侃而談,腦子還有些發懵。
真的,我拍的電影真的沒有那么多含義啊,表現美好的一面就有,批判是真沒有。
姜甜甜當初創作的時候,更多的也是看見深圳那邊的活力,再對比內地的固步自封、死氣沉沉,有感而發而已。
我只是在改編電影的時候,添加了一些喜劇元素,然后把幾個角色的人設弄得更立體一些,再稍微調整了一下。
你們要是拿這部電影做例子,搞出什么深刻的思想含義,可別硬扯上我啊,跟我沒關系,你們別瞎說!
沒人理會陳凡腦子里的吶喊,反正他們也聽不見。
到了這里,小陳同志的價值就算被榨干了,后面探討什么的,那是幾位文聯領導的工作,連何青生都插不上話,更別說小陳。
陳凡只能拉著許啟珍去廚房,請她打下手,不一會兒便整出一大桌美味佳肴。
然后請他們吃好喝好,再給文聯打去電話,派車過來將他們拉走。
將幾位老先生送走之后,何青生三人也打算離開。
陳凡將人送到門口,何青生轉身看著他,說道,“昨晚你被領導叫過去吃飯,這時候估計整個文藝界都盯著你,不過也不用太擔心,文代會結束后,各級協會肯定都要動起來,等他們忙起來以后,就沒空理你了?!?/p>
許啟珍也跟著說道,“老何的意思,是讓你回去后什么人都不見,專心把電影拍完,有什么事都等明年再說。”
陳凡點頭笑道,“我也是這么想的。”
譚庸倒是沒說什么,抬手擺了擺,“我們還要留在京城辦點事,明天就不送你了啊?!?/p>
說完就轉身走了出去。
陳凡站在門口,目送著他們走遠,才轉身把門關上,隨后扎著腦袋往屋里走,心里嘀咕著,等拍完電影,再稍微加快一下進度,把大學里的課程提前上完,然后回盧家灣躲清凈去。
要不然真和何青生說的那樣,被整個文藝界盯著,怎么看都挺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