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0日,星期二。
這一天,秋高氣爽、涼風拂面,大會堂門口,是紅旗招展、人山人海,可惜沒有鑼鼓,也沒有鞭炮。
陳凡將車子停在遠處,和姜甜甜一起走過來,看著三五成群的人們走上臺階,不禁咂咂嘴,“真熱鬧。”
盡管休息了一整晚,又經過陳凡的推拿治療,姜甜甜還是有些腿軟。本來早上就起晚了,這時候見大家都在往里趕,哪還敢耽擱。
她看了看正涌向大會堂的人群,輕輕推了一下陳凡的后背,“你就別感嘆了,我們也快點,別耽誤了時間。”
陳凡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還早得很,不著急。”
說是這么說,但也加快了腳步,不一會兒就來到臺階下。
正要上去,他停下腳步,指了指遠處一道急匆匆的人影,說道,“甜甜,你看那是不是何叔。”
姜甜甜轉身看去,很快發現那道與眾不同的身影,定睛一看,“還真是。”
等何青生走近,陳凡才揮手喊道,“何叔,這里。”
何青生扎著腦袋往前沖,聽見前面有人喊自己,猛地抬頭,才發現是陳凡,當即奔著他走去。
匯合到一起,簡單打了聲招呼,三人便一起往上走。
陳凡看了看他,問道,“何叔,你怎么這時候才到?”
此時的何青生滿臉疲憊,身上的衣服有明顯的褶皺,手里還拎著行李包,看樣子就知道剛下火車,連賓館都沒去,直接就過來了。
聽到陳凡的話,何青生一聲長嘆,“別提了,本來是昨天中午的火車,說是快車,早晨7點就能到,結果碰上晚點,8點才到京城,我還是在出租車站坐出租車過來的,要不然肯定遲到。
就為了外匯分賬的事,這幾天把我可折騰壞了。”
陳凡呵呵笑道,“要我說,您何必那么著急呢,反正錢在作協賬上,應該著急的是省里才對。”
何青生聞言一愣,轉頭看著他,“你不早說。”
陳凡聳聳肩,“我哪知道您這么實誠。”
何青生覺得他在罵自己,但是沒有證據。
兩人說著話往里走,很快進了里面。
這里人就多起來了,不少認識的還聚在一起聊天。
何青生比陳凡成名早多了,剛到大廳里,就被人喊著打招呼。不像陳凡,現在大部分人都只聞其名、未見其人。
簡而言之就是不認識,走在人群中,除了被評價幾句長得英俊,連個打招呼的人都沒有。
何青生知道陳凡不喜歡交際,便對著他甩甩手,示意了一下,獨自走開。
待會兒他要坐在第一排或第二排的,陳凡卻只能跟江南文藝代表團的人坐在一起,索性這時候就分開走。
不僅何青生要分開,姜甜甜也要去上海代表團那里報到。
轉眼間,幾人就各奔東西。
陳凡認識的人也不多,一路孤零零地進到大會堂里面,找到江南代表團的位置,看見譚庸、許啟珍幾人,才算是找到了組織。
除了作協的,像音協的季晨風、江影廠的武廠長他們都在,他便趕緊打招呼。
此時三千多人基本上都進了禮堂,各自按照座位號對號入座。
最上面的是主席臺,那是領導們坐的地方,各省代表團的人坐在對面,上中下分為三層,幾乎是座無虛席。
(會議現場)
坐在位置上,陳凡左右張望,輕聲說道,“人數不對吧,江南省就來了這么些人?”
按照3200多人的參會人數計算,哪怕有些人是獨立參會,再扣除上級領導,平均下來,一個省也有8、90人,可這里卻只有二十幾個,差得太遠。
“當然不止。”
許啟珍輕聲說道,“代表團的人一般分為三類,第一類和上級領導一起坐上面的主席臺,第二類坐一樓,第三類坐樓上。”
陳凡恍然點點頭,“懂了。”
這么說來,姜甜甜應該去了樓上坐,以她的資歷和級別,還不夠坐樓下。
大會堂里幾乎每個人都在小聲說話,可細小的聲音匯聚起來,就形成一股巨大的聲浪,尤其是有些老人家,耳朵不好,說話的時候難免聲音放大,于是不知不覺,整個大會堂里很快就沸反盈天,吵得人腦闊疼。
這里的許多人都是熟人,他們十幾年沒見,此時見了面,述說起這些年的經歷,再看看有的老了、有的傷了、有的殘了、有的癱了……。
但是看見老朋友還活著,不少人便抱著放聲大笑,再一問、有的老朋友也沒了,立馬轉為抱頭痛哭,毫不掩飾地釋放自己的情緒。
陳凡趴在桌子上,想著要不要把耳門穴、聽宮穴等幾個穴位暫時關閉一下?
可是旁邊譚庸和許啟珍叭叭個不停,關鍵他們又不談正事,只是找他打聽拍電影的八卦。
什么袁望是不是跟銀幕上一樣帥氣,聽說許丹萍不上鏡、本人比電影里還好看是不是真的,江影廠什么時候出第二部電影,拍電影好不好玩……?
陳凡很想問他們,武廠長就在旁邊坐著,為什么不去問他,然后看見武廠長周圍擠滿了人,只能無奈地敷衍回答。
扯了半個多小時的蛋,會議總算要開始,隨著大喇叭發出聲音,大會堂里也迅速安靜下來。
在主持人的指揮下,會議終于正式開始。
今天是開幕式,上級領導幾乎全部出席,體現了對文藝工作的重視。先是由代表上級、國院致賀詞,隨后茅老致開幕詞。
這兩位講完之后,又有幾個相關部委的領導講話。
后面的就算了,領導的講話,每個人都豎起耳朵,生怕聽漏了一個字。
兜兜轉轉很快到了中午,會議中斷,該吃飯了。
陳凡沒去找姜甜甜,跟著譚庸他們一起,走進大會堂餐廳。
后世在這里用餐,不是宴席就是自助,現在可沒有,就跟食堂差不多,一人拿著個餐盤,打完菜就走。
菜品不多,就七八個菜、兩個湯,每人可以打三菜一湯,主食有米飯、饅頭和面條,菜不用錢,但是主食要收糧票。
別嫌少,這個標準已經是優待了,有幾次開全國代表大會的時候,餐標比這個要低太多,一般就兩菜一湯、主食就是饅頭,連米飯都沒有,南方來的同志也只能跟著啃饅頭,幾天下來,臉色都是青的,只能在早上多喝一碗稀粥,算是吃了幾口米。
所以今天是幸福的,至少米飯管夠。
幾人端著打好的飯菜,找了個空桌子落座。
看著食堂里黑壓壓的人群,陳凡伸著脖子轉動,想看看有沒有認識的人。
許啟珍看了他一眼,笑道,“找誰呢?你姨姐?”
陳凡頭也不回,“不找她,看看何叔來沒來。”
出門之前他就和姜甜甜商量好了,開會的時候各管各的,會議結束后,直接回車上等。
譚庸挑了一口米飯到嘴里,說道,“他肯定來不了,多半被茅老他們叫過去一起吃飯。”
咽下嘴里的飯菜,他轉過頭笑道,“這里也有小食堂,吃的東西倒是一樣,就是環境更清凈,方便談事情。”
陳凡“哦”了一聲,不說話了,收回目光,埋頭干飯。
旁邊幾人則聊起了剛才的會議。
譚庸看了一眼許啟珍,還有趙誠,問道,“剛才領導的講話,你們有什么看法?”
許啟珍立刻說道,“很鼓舞人心,以前有不少言論,認為建國后我們的文藝工作沒有做出過成績,許多成績都是在抗戰和解放時期取得的。但是在今天,領導講話的時候,肯定了文藝界建國后17年的成就,這個就很溫暖人心,肯定了許多老同志的成績。”
趙誠年紀跟何青生、譚庸差不多,對那個時候更有體會,等許啟珍說完,當即點頭說道,“沒錯,有些人總是喜歡一棒子打倒所有,這樣是不對的。做錯了的要批評,但是做對了的還是要肯定。
就比如《龍須溝》、《紅巖》,就是建國后才創作的,都是非常不錯的文學作品。”
陳凡一邊吃著飯,一邊聽著他們聊。
今天的會議,更多是為了解決部分歷史問題,這方面他沒有經歷過,不好隨意發言。
不過他知道一點,等這次會議結束,自己謀劃已久的私營雜志社,或許就可以啟動籌備工作了。
……
第一天是開幕式,第二天會議還沒進入正題,不過也很重要,文聯副主席周揚做了工作報告,陽翰笙宣讀《致哀書》,為大風天含冤去世的部分作家、文藝家哀悼。
第三天休會一天,然后從11月3日起,連續一個星期,美協、作協、劇協、音協、影協、曲協、舞協等各全國文藝家協會分別召開會員代表大會。
本來嘛,陳凡只需要參加作協的會議就可以了,但是,頂不住幾位老前輩的拳拳之心。
在上海有過幾面之緣的葉淺予親自作為推薦人,推薦陳凡加入了全國美協,賀綠汀作為推薦人,推薦他加入了音協,夏衍作為推薦人,推薦他加入了影協。
但凡推薦人沒那么離譜,陳凡都敢直接推辭。有個作協會員傍身就夠了,要那么多別的其實也沒什么用。
可這幾位老同志親自出面,他都只有俯首帖耳的份,于是會議還沒結束,他身上就多了三個全國會員證。
還好,幾位老前輩都知道他身份多,沒有強求他一定要參加會議,給了他很大的自由度,更多時候,他還是在作協里面廝混,只是偶爾去其他幾個協會聽聽報告、露個臉。
只是如此一來,認識他的人迅速增加,估計等下次開會,就不會像這次沒有搭理,少說也能混個何青生的人氣。
就這樣,在忙忙碌碌中,終于迎來會議閉幕式。
閉幕式上,全國文聯、包括各個協會,都選出了新一屆的主席團成員。
這次的文聯名譽主席是茅老,主席是周揚,副主席則有巴老、夏老、謝冰心、賀綠汀、吳作人等十一位老同志。
宣布結果的時候,樂得陳凡合不攏嘴。
沒別的,這些人里面,有一半的人跟他比較熟悉,剩下的這些天也都混了個眼熟。
估計他要弄個雜志社出來,應該沒人會反對吧?!
不過他也不是全靠刷臉,在這次會議上,陳作家可是狠狠地給作協漲了一把臉。
在其他協會才剛剛恢復工作、招收新會員的時候,各級作協已經招收了超過500名新會員,并涌現出了陳凡、姜甜甜這樣聞名全國的優秀青年作家。
咳咳,這個可不是陳凡自賣自夸,而是茅老在做作協工作總結報告的時候,白紙黑字寫在上面、然后念出來的。
當時陳凡同志還有些不好意思,雖然是事實,可這種大庭廣眾之下,總歸還是要謙虛點不是!
但不僅沒人幫他謙虛,反而隨著領導的一聲招呼,讓小陳同志更出名了。
隨著領導講話結束,會議散場,代表同志們都紛紛起身準備離去。
就在這時,大會堂的大喇叭響起,“請江南作協副主席陳凡同志到前臺來一下、請江南作協副主席陳凡同志到前臺來一下、請江南作協副主席陳凡同志到前臺來一下。”
陳凡站在位置上,呆呆地看了看前方,所以現在就有重要的事情說三遍了嗎?
許啟珍立刻推了他一把,“你還愣著干什么呀,主持人呼叫,肯定是領導找你,還不趕緊去。”
陳凡回過神來,“哦哦,好。”
隨后將筆記本和筆往書包里一塞,背起挎包就往前走,一路上所有人都在給他讓路,同時行注目禮,想看看到底是誰找他。
很快到了前面,一起吃過兩次飯的老政委對著他招招手,笑道,“今天晚上我請客,你來做個陪。”
陳凡乖乖地站在茅老身邊,點頭說道,“嗯啊。”
再看看站在眼前的一群人,他感覺有點眼暈。
老政委對著身邊的人笑道,“開會前一天,他被小道士拉去給老帥做飯,剛好我去看望老帥,就蹭了頓飯。
吃飯的時候,我跟他聊了一些國外的文藝界情況,小伙子有一些想法很有意思,所以我找他過來,請他再講一講。
我們不一定用,但可以聽聽,做個參考。”
周圍一群大佬各自用目光打量陳凡,眼里的意喻也各不相同。
陳凡眼觀鼻鼻觀心,心里默默想著,那天晚飯時我也沒說什么啊,怎么就被留堂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