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0日，下午。

江南電影廠。

陳凡早在18號就回了省城，不過19號是星期一，下午有課，他就沒去江影廠，等到今天上午上完課以后，才慢悠悠地過來。

然后就看見況明義頂著雞窩頭，捧著攝像機對著演員拍攝。

陳凡往片場中心走去，其他人為了不影響拍攝，都默默揮手跟他打招呼。

直到武廠長看見他，才湊過來遞了支煙，小聲說道，“什么時候回來的？”

陳凡看著鏡頭前，袁望正和幾個小鬼子打成一團，江影廠的一群老演員，還有楊振龍等人，圍在四周冒充群眾，許丹萍赫然也在其中。

看到這一幕，他不禁有點頭疼。

雖說可以一個演員客串多個角色，可是你們這做法也太省了吧，等幾十年后肯定會有人拋出觀點，江影廠當年缺錢缺人，證據就是一波演員反復多次使用，大家都是熟悉臉。

接過煙點燃，抽了一口，陳凡說道，“前天就回了，這兩天正好要上課，就沒有過來。”

隨即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問道，“還在拍《津門大俠》？”

武廠長“嗯”了一聲，有些愁眉苦臉，“本來打算半個月拍完，沒想到拖到現在，還有十幾場戲沒拍。幸虧用的是錄影帶，廢掉的還能洗了重新錄，要是用膠片，肯定要虧死。”

陳凡聽著呵呵直笑。

走的時候他聽況明義說，要用半個月的時間拍完上下兩集《津門大俠》，就知道不可能。

真當誰都跟自己一樣，拍什么都快呢？

天真！

他陳導演那是百年一遇的電影奇才，上承幾十本專業電影書籍和雜志資料，下接未來幾十年的幾百部電影鏡頭精華，再將兩者融為一身。

就算這樣，還少不了況明義打輔助，如此才能用一個多星期的時間就拍完了《小荷才露尖尖角》，可拍攝《道士下山》的大場面時，還免不了遇到麻煩。

而況明義只是給他做了兩部電影的助理導演而已，就算他還有幾十年的攝影經驗，也不是那么容易彌補滴。

看看，這就焦頭爛額了吧。

“好，這一條過了。”

況明義抬著攝像機直起腰，先小心翼翼地將攝像機交給身邊一個人，才雙手扶著腰往這邊走。

他看見陳凡，臉上滿是苦笑，“這部電視劇估計還要一個星期。要不還是先拍你的電影吧。”

陳凡拉過椅子坐下，笑道，“沒事兒，不差這幾天，你先繼續拍你的，這段時間我正好提前做一下后期。”

況明義顯得很不好意思，“耽誤你時間了。”

陳凡擺擺手，“拍戲就是這樣，哪有一帆風順的，咱們拍《道士下山》的時候，不也狀態百出嗎。”

況明義靠在椅背上，臉色顯得有些落寞，接過武廠長遞來的煙點燃，郁悶地吐出一口煙霧，說道，“我給你做助理的時候，感覺拍電影也不是特別難的事。

你之前從來沒接觸過電影，剛上手就能拍出《小荷才露尖尖角》這樣優秀的故事片，之后又能拍《道士下山》里面的大場面，雖說有些磕磕絆絆吧，可就算把最優秀的導演拉過來，也不敢說什么問題都沒有。”

他說著撣撣煙灰，“我就是看你這么順利，才想著趁你開會的半個月，把這兩集電視劇拍出來。

其實兩集電視劇也不長，加起來才100分鐘，和一部電影差不多，我就當是拍了一部故事并不復雜的電影。

卻沒想到，輪到我自己做導演時，感覺有好多東西超出我的掌控之外，拍攝效果也很一般。這是為什么呢？”

陳凡抽了口煙，嘴角往兩邊咧開，心里笑著，當然是因為你沒有技能板啊。

他扶著椅子調整了一下坐姿，對著況明義說道，“首先一個啊，我覺得吧，你拍戲是給自己拍的、拍出來的片子是給觀眾看的，所以沒必要跟誰比，能順順利利把片子拍出來，就是勝利。

第二個，”

陳凡舉起兩根手指頭晃了晃，“電影也好、電視劇也罷，都是在搞藝術創作，你得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拍，不能簡單的模仿別人。”

他說著指了指剛才拍戲的片場位置，對著況明義笑道，“剛才那場戲，跟《道士下山》的一場比武戲很像，別說沒有模仿啊。”

況明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有些東西我自己沒想法，就想著模仿你拍的片段，反正我是從給你做助理導演開始的，就算被人看出來，也不會有人說我抄襲，只會說你教得好。”

陳凡嘴角微抽，沒想到你是這樣的況明義。

下一秒，便聽見況明義繼續說道，“不過我自己也清楚，模仿不是長久之計，所以只在這部戲里面借鑒了一部分，等以后再開戲，我會盡量用自己的想法。”

陳凡點點頭，說道，“我也不是不讓你用，但你心里要有數，既然你自己有了打算，那就沒事了。”

隨后轉頭看向武廠長，“《道士下山》的片子沖洗完了沒有？”

武廠長立刻說道，“已經拍完的都沖洗好了，就等著你去剪輯，還有配樂。”

說到配樂，武廠長心里一動，“上次你還答應了李谷一和朱逢博各一首歌，這次打算找誰唱？”

陳凡想了想，“這次我寫了兩首歌，一首適合女聲，就先給李大姐吧，朱逢博等下一次。另一首更適合男聲，……”

武廠長突然說道，“那還是給交響樂團的首席歌唱家卞沐川？”

陳凡搖了搖頭，笑道，“這首歌我自己來唱。”

嗯？

武廠長和況明義一起看著他，“你自己唱？”

陳凡丟掉煙頭，聳了聳肩，無奈地說道，“賀老說了，既然我加入了全國音協，就要創作、發表更多的作品，之前我創作了《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從頭再來》、《少年壯志不言愁》，都是很好的歌曲，希望我能再接再厲，除了創作之外，最好是還能自己唱幾首，”

說著兩手一攤，“我也只能趕鴨子上架了。”

聽到這話，武廠長和況明義都有些無語。

同時加入作協、音協、影協、美協，好像除了他也沒人了，而且這四大協會都是建國初期就成立的，一直是文聯里面的中堅力量，不是后來成立的小協會可比的。

想到這些，兩人不禁相視一眼，暗暗感嘆，人跟人的區別，比人跟狗都大。

這點況明義最有體會，自己還是個老攝影呢，沒想到初次做導演，就遠遠不如陳凡。

毀滅吧，趕緊的，累了。

丟下兩個麻木的中年男人，陳凡一頭扎進了剪輯室里，開始給拍出來的影片做剪輯。

很快一個星期過去，他這邊已經做完現有膠片的剪輯和配音，況明義才終于將《津門大俠》拍完。

……

“陳導、啊不對，是陳音樂家，救命啊。”

況明義拍完所有戲份之后，第一時間找到陳凡求救，“這次非你莫屬，你不幫忙就完蛋啦。”

陳凡將最后一盤膠片封好，做好標記，才轉頭看著他，“別說是為了配樂啊，配樂你去找音協季主席，他肯定有人可以推薦。”

況明義掏出特意從武廠長那里搜刮來的過濾嘴中華煙，抽出一截雙手奉上，咧著嘴笑道，“陳導明鑒，季主席那邊，武廠長已經親自去談了，只不過你也知道，江南音協的音樂家們，還從來沒創作過聞名全國的歌曲。

上一次《小荷才露尖尖角》上映，兩首主題曲那是震驚全國啊，《道士下山》你也準備了兩首歌，聽武廠長說，完全不輸給那兩首。

我要求也不高，就一首，求求幫幫忙，可以不？！”

陳凡抽出煙，拿在手里，玩味地看著他，“老況同志，雖然我有點底子，但也不能逮著我薅羊毛吧。”

開玩笑，《小荷才露尖尖角》是姜甜甜的作品，《道士下山》是自己“嘔心瀝血”之作，當然要用最好的配樂和主題曲。

你個玩兒票性質的電視劇，隨隨便便弄兩首歌也就算了，也配用我扌、寫的好歌？

況明義搓搓雙手，陪著笑說道，“這個《津門大俠》，怎么說也是江影廠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影片，我們全體江影人都是懷抱著最大的期望。

而且拍電視劇供給電視臺播出，不也是你的主意嗎，要是這部戲成功了，以后人們談論起電視劇，肯定不會忘了你的，說不定還封你一個‘現代電視劇之父’的名頭。”

陳凡沒好氣地打斷他，“拉倒吧，電視劇老早就有了，跟我可沒關系。”

況明義一本正經地說道，“怎么沒關系呢？以前的電視劇，全都是在室內拍攝，跟舞臺劇差不多，而這部電視劇，可以用分水嶺來形容，那么以前的是老式電視劇，從這部起，才是國內的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現代電視劇。”

陳凡揮揮手，打斷他的話，掏出打火機點燃煙，說道，“你就別亂拍馬屁了，電視劇這種藝術形式，國外早就已經有了，再怎么扯也扯不上‘現代電視劇之父’。”

頓了兩秒，他又說道，“不管怎么說，你們對《津門大俠》的用心，我都看在眼里，這樣，回頭我拿一首歌給你們用，不過和電影版權一樣，你們只能用在電視劇里面，其他的版權都還是我自己的。”

這年頭有單位的人，版權肯定是歸單位。

可陳凡沒有啊，他的單位是作協，這還是個“專業性人民團體”，連文學版權都不管，更別說其他的音樂、電影版權，而江影廠又只是暫時借調，肯定也沒有權利要他的版權。

不過這時候也沒幾個人在乎版權，甚至國內連版權相關法律、法規都沒有，也就只有陳凡有這個版權意識，提前做好準備工作。

聽到陳凡的話，況明義頓時大喜過望，趕緊拱著手道謝，“多謝多謝，還是那句話，我們按最高標準支付使用費，不會讓你失望的。”

陳凡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最高標準多少錢？撐死幾百塊而已，不用懷疑，歌曲就是這個價，電影劇本3、5000，歌曲800到1000，這就是最高標準的范圍。

他的作品拿的都是這個價錢，相比稿費，連零花錢都算不上。

當即也不多說，從旁邊扯了一張紙，再拿起一支鉛筆，就開始創作。

況明義在一旁看著，眼神一會兒明亮、一會兒迷糊。

好不容易等陳凡寫完，他才說道，“這首歌，是用在上集的？”

陳凡將歌譜遞給他，說道，“上集雖然也有些紛爭，但整體上還是呈現出陽光美好的氛圍，用這首歌也算相得益彰。而且這首歌聲調甜美，正好與下集的山河破碎形成鮮明對比。”

況明義捧著歌譜，念了幾句歌詞，“我們在回憶，說著那冬天，在冬天的山巔，露出春的生機，我們的故事，說著那春天，在春天的好時光，留在我們心里，我們慢慢說著過去，微風吹過冬的寒意，我們眼里的春天，有一種神奇。啊，這就是春天的美麗。”

念完之后，不禁連連點頭，“這個歌詞可以，跟上集的故事背景很符合，就是那種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特別讓人動容。”

他轉頭看著陳凡，呵呵笑道，“等下集播出，那種對比就會特別強烈，這樣更能激起觀眾對侵略者的激憤，這首歌好。”

頓了一下，他又滿臉愁容，“可是陳導，你看啊，你的道士下山，插曲有《牧羊曲》，和這個《春光美》是一個路子，但是主題曲《萬里長城永不倒》，就特別的激憤人心，讓人恨不得立刻抄起鋼槍上陣殺敵。

這一剛一柔、一前一后，呼應得再完美不過。

可是你現在讓我自己去找下集的主題曲，你自己說說，放眼整個江南省，誰還能創作出如此前后呼應、質量又能配得剛剛好的歌曲呢？”

陳凡撣撣煙灰，起身就往外走，嘿嘿笑道，“那跟我沒關系，反正我已經給了一首歌，剩下的是你們的事。

倒是現在你的任務應該結束了吧，從明天開始，趕緊把《道士下山》劇組支起來，我還等著收尾呢。”

況明義見陳凡管殺不管埋，頓時傻了眼，可讓他放棄到手的《春光美》，又有些舍不得。

最后將歌譜折好，揣進兜里，一邊往外走，一邊嘀咕著，“算了，直接往上報，把這個丟給老武，讓他頭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