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凡搖著船槳,小船兒慢悠悠靠上碼頭,不偏不倚剛剛好,沒有一絲晃動。
他先將纜繩系上,隨后拎起斗笠和蓑衣走上棧臺,這才問道,“有沒有說什么時候來?”
何青生三人也趕緊上岸,眼巴巴地看著邊慧芳。
剛才他們還在討論,打通了與小本子的交流通道之后,下一步就要把跟美國的交流渠道建立起來。
他們要的可不是國際寫作計劃那種純粹的學術交流渠道,而是和高橋出版社一樣,可以文化出海、創匯的那種。
而這個任務,毫無疑問只能落在陳凡頭上,只要能搭上他老舅的線,還怕沒機會合作?!
卻沒想到,陳凡還沒聯系,邊慧芳就來報信。
被三雙熾熱的眼神盯著,邊慧芳也不緊張。
自從跟了陳主任之后,這樣的眼神她見多了,沒什么大不了的。
嗯,雖然現在是陳副主席、副理事長,不過她已經決定跟著領導走到黑,而陳凡的主要工作是領導外聯部,還兼著外聯部的主任職務,如果她留下來,肯定也是在外聯部工作,所以她叫陳主任,一點毛病也沒有。
聽到陳凡的問話,邊慧芳立刻說道,“是祁廳長的秘書高姐親自來通知的,我仔細問過她,說是周先生昨天到的京城,然后通過官方渠道聯系到我們,今天一早,高姐就來單位了。”
說到這里,她還不自覺地看了面前的四位領導一眼。
意思很明顯,領導們都不在,只能讓她這個小蝦米接待,然后過來找人。
許啟珍干咳一聲,“我們一上午都在船上開會,初步決定要給外聯部增加人手,回頭等人事處把人招回來,你可要多帶帶他們。”
邊慧芳“哦”了一聲,目光不自覺地瞟向小船。
如果不是船艙里一股菜味兒,還有四人滿身的酒氣,她就信了。
不過這事好聽不好說,她立刻重新打起精神,繼續說道,“聽高姐說,京城那邊的意思,是周先生這次的行程比較緊張,可能沒時間過來。如果主任你這邊時間方便的話,最好是去一趟京城,跟周先生見面。”
陳凡剛才就在思索,如果按照正常的行程,從美國到國內,需要在東京中轉,而從東京回來的飛機,會經停上海。
自己已經拍了電報告知他們,上海的房子已經重新裝修好,隨時都能入住,而他沒有落上海,卻直接去了京城。
還有,不是他聯系自己,而是通過相關單位聯系。至于為什么是文化廳,是因為目前作協還歸屬文化口管理,不像以后由宣傳口管轄,所以他們通過省文化廳來轉述,完全符合工作流程。
那么現在可以確定的是,周正東這一次來國內,一定是為了公事、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事情,甚至不能隨意對外聯絡。
再想到現在這個時間點,陳凡心里頓時有了明悟,猜到他過來是干什么的。
只不過心里又有了新的疑問,為什么他會摻和進來?不合理啊。
等邊慧芳說完,他便回過神來,點頭說道,“行,我知道了。”
何青生在一旁立刻說道,“你別一句知道了就完了啊,這是多好的機會,剛才你不說了嗎……”
陳凡擺擺手打斷他的話,呵呵笑道,“何叔,你不會是想在湖邊吹冷風吧。”
聽到這話,許啟珍跟打配合似的,立刻打了個寒顫,跺著小碎步往陳凡家里走去,“進屋進屋。”
幾人立刻跟在后面。
到了家門口,陳凡將斗笠和蓑衣掛在外墻上,跺了跺腳,在門口換了雙棉鞋,才走進去。
至于其他人,早就換了鞋進門。
譚庸還在吐槽,“你可真講究,進屋還換鞋。”
陳凡將大門關上,將寒風關在門外,隨即拉亮電燈,這才說道,“換鞋可以保持衛生,省得一天到晚的要拖地。”
再抬起頭,好嘛,都不用人招呼,何青生和譚庸一左一右坐在羅漢床上,身體靠著床幾,一副慵懶的樣子,一點也不把自己當客人。
許啟珍則坐在另一旁,拉過電暖氣打開,距離近得跟燒烤似的。
還好,邊慧芳能找準自己的位置,忙著端茶倒水。
只不過,誰讓她把果盤也端出來的?
陳凡只能坐在許啟珍旁邊,看著抓瓜子吃的何青生,“既然你讓我過去,那我過兩天就去京城。不過話先說清楚,我老舅已經把出版社給了我表姐,他現在基本上不管出版社的事,所以跟他談,用處不大。”
這倒不是他故意推脫,而是事實。除了陳凡自己的作品,周正東對出版社的工作一概不過問,都交給周亞麗在處理。
像與省作協對接這種“小事”,他絕對會讓周亞麗去辦,這也是難得的鍛煉機會,何況還有陳凡在這邊盯著,怎么能隨意放過呢。
聽到陳凡的話,何青生愣了一下,隨即沉吟兩秒,說道,“沒事,不管是你舅還是你姐,反正把人聯系上、事情說清楚,后續我們再安排專人對接。”
他同時還在心里吐槽。上半年的時候,他也見過陳凡那個表姐,分明就是個學生嘛,可家里卻將這么重要的出版社給她練手,不愧是連省領導都要出面的大資本家,簡直就是不把錢當錢。
話說回來,周亞麗現在還真有點不拿錢當錢的意思。《龍騎士傳說》第一部,已經賣了兩百多萬套,同時也打通了歐洲那邊的銷售渠道,就在當地尋找印刷商合作,這個數字還會繼續擴大。
一部書如果不打折,包括作者的稿費在內,出版社可以回收約一半的資金。而這套書的總售價是8美元,現在已經收回了近一千萬美元,隨著歐洲市場鋪貨,這個數字還會源源不斷地增加。
這么多錢,她當然財大氣粗,區區一家出版社又算得了什么。
陳凡抽出一支煙點上,也不管何青生他們,笑著說道,“行,既然這樣,那我買后天的飛機票走。”
這時譚庸說道,“今天下午不是就有一班飛機嗎,現在去還來得及。”
何青生也連連點頭,“要不明天也行,后天會不會太晚?”
陳凡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譚叔,您可真是個一心為公的好干部。合著不是您出差是吧,連一點準備時間都不給我。”
頓了一下,他又說道,“后天走是有原因的。老師給我布置了作業,要求在月底前上交,我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只能先交了作業,才能走。”
話說回來,這學期他到處亂跑,連一次作業都沒交過。要不是上次想了個有前途的新課題,把老師糊弄過去,后果一定很嚴重!
弄不好作業要翻倍!
聽他說這話,何青生和譚庸都不吭聲了。他們的資格老,人家徐教授的資格更老,學術地位更加不是一個等級,碰上這種事,除了說一句,“學生交作業天經地義”之外,還能說什么?!
幾人又聊了一陣子,陳凡便將他們往外趕。
隨后關上大門、關掉電暖氣,燒起火炕,將電腦搬到炕桌上,對著電腦瘋狂輸入。
按照他自己提出的課題,論文要從國寶的角度切入,深入到古代相應時期的社會文化之中,再從文化、或者說文學的角度出來,得出某個結論。
原本《如果國寶會說話》第一季的第一個國寶,是一只母系社會時期的人頭壺。
陳凡肯定不會上來就選這種地獄級難度,他選了一個相對比較簡單的,那就是去博物館學習的時候,張館長帶他去看的第一件國寶,青銅鼎。
青銅鼎基本上具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鼎身內部有銘文,這種銘文分為鑄銘和刻銘兩種,又被稱為“金文”。
文字是文化之源,自然更是文學之本,從金文開始切入,繼而探討當時的社會風俗、禮儀,以及文化之本,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同時也非常好寫。
陳凡連資料都不用查,整座青銅鼎,和當時西周時期的相關資料、經典都在腦中浮現,繼而通過敲擊不斷的手指頭,化成電腦屏幕上一行行的文字。
西周時期的經典著作不多,僅有《詩經》、《尚書》、《周易》等寥寥幾部,卻是中華文明的起源,可以寫的東西不要太多。
而且徐教授對《尚書》和《周易》都有很深的研究,上個學期,他跟著徐教授上課,享受一對一的服務,徐教授的學術成果,自然而然也成了他的資糧。
再結合他自己看過的其他著作、以及自己的所思所想,不知不覺,便碰撞成了一篇論文,《從青銅器看文脈之源》。
等他寫完論文,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就連屁股下的火炕,也沒之前那么暖和。
原來不知不覺,又過去了一天。
陳凡趕緊將火炕重新燒熱,隨意做了一碗海陸空什錦炸醬面,唏哩呼嚕吃完之后,便上床睡覺。
……
第二天一早,他帶著打印好的論文去了學校。
徐教授辦公室里,陳凡乖乖坐在辦公桌前,盯著老師檢查作業。
嗯,不是一位老師,而是三位老師。
真巧,劉登卓和席天平兩位老先生也在,江大三老又聚齊了。
良久之后,徐教授才抬起頭來,順手將稿子遞給席天平,看著陳凡的眼里滿是笑意,“資料詳盡、論述有據,內容也非常精彩,沒少花時間吧。”
陳凡“啊”了一聲,滿臉誠懇地點點頭,“從老師布置任務那刻起,我就在思考這篇論文要怎么寫。在博物館跟著張館長學習的時候,也在同步整理資料,每天都工作到半夜。然后才開始下筆,就連單位開會時也在構思,才在昨天深夜完成。”
徐教授滿意地點了點頭,“看得出來,是用了心的。”
頓了一下,又說道,“其實不用著急,我給你定的時間是學期結束前,還有時間,雖然你是年輕人、身體好,也要勞逸結合才行。”
聽到老師關心的話語,陳凡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搓了搓雙手,小聲說道,“主要是單位上事情多,我現在的主要工作,從函授中心和文學青年雜志,轉移到了外聯部。
明天我就要去京城出差,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所以才想著盡快完成作業,也好了了一樁心事。”
徐教授恍然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
隨即看著他問道,“工作很忙嗎?”
陳凡靦腆地笑了笑,“還行,主要是開頭難,等把對外交流的渠道搭建起來,后續的就容易了。”
徐教授點頭說道,“也對,萬事開頭難,任何事情都一樣。”
他又對著陳凡笑道,“學習、工作之間,也要掌握好平衡,如果有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你可以直接跟我說。
本來你的學習進度就已經非常超前,適當放緩幾天,也是沒有關系的。”
陳凡認真點頭,“明白了,謝謝老師。”
徐教授笑了笑,沒有再說話,而是轉頭看向旁邊兩人,“還沒看完?”
席天平先抬起頭來,“看完了,就是里面有些東西,還可以細細琢磨。”
聽到這話,陳凡臉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席教授與老師齊名,能讓他說出“細細琢磨”這幾個字,這篇論文就足以評為優秀。
更何況還有一位劉登卓老先生,到現在還沒說話呢。
又過了一會兒,劉登卓才將稿子放到桌上,呼出一口長氣,感嘆地說道,“后生可畏啊。”
他扭頭看著徐教授,笑著說道,“老徐,這篇論文從一個全新的角度出發,由物件切到歷史、再從歷史中引出文脈。里面不少觀點,可謂是博采眾家之長,不僅有你的學術心得、我們兩個研究成果,還有其他學者的觀點內容。
最難得的是,除了這些之外,他還能別出機杼、另抒新意,想前人之未所想,……”
說到這里,他轉頭看了看陳凡,又轉回去,笑道,“單憑這篇論文,若是在當年,就可以授予全博士學位。”
在學制改革以前,我國學習過一段時間的蘇聯學位制度,5年大學畢業,經考核合格可以申請“專家學位”,相當于學士學位,但標準又稍微高一點點。
之后通過考試或推薦,再攻讀3年左右,通過論文答辯,可以獲得副博士學位,也叫科學博士學位,這個相當于碩士。
副博士之后,就是相當于博士的全博士學位,全博士后面還有一個正博士,那就等于是博士后。
劉教授說可以授予陳凡全博士學位,意思就是他的論文可以直接授予博士學位,而無需碩士過渡。
可惜現在還沒恢復學位制度,還得等一等。
聽到劉教授的認可,陳凡自然是嘴角忍不住往上翹。
而徐教授則看了看兩個老伙伴,笑著說道,“那我前天的提議,你們覺得怎么樣?”
劉登卓和席天平一起轉向看著陳凡,隨后齊齊點頭,“我看可以。”
陳凡有些不明所以,他們在打什么啞謎?
徐教授笑了笑,看著他說道,“之前教育系統就有呼聲,鑒于目前學校數量與希望上大學的人數嚴重不符,造成很多優秀的同學得不到進大學繼續學習的機會,浪費了很多人才。
所以,有不少教授希望能夠恢復和增設一批大學,我們三個也簽了名。現在這份提案已經上報西苑,如果不出意外,這個月內會得到批復。
但是大學不是那么好設立的,每新增一所大學,都要多所大學提供師資幫助,如此一來,合格的老師就不夠用了。
前天學校開會,也提出了這個問題,到時候我們學校肯定也要出一批老師,那樣我們自己的老師也會有缺口,……”
聽到這里,陳凡一顆小心臟砰砰直跳,瞳孔情不自禁地放大。
該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子吧?
然后就聽見徐教授繼續說道,“當時我提出來,可以從優秀學生中選一批人留校擔任老師,而全校中文系里面,最優秀的無疑是你,所以就提出考慮以兼職的方式、留在學校擔任講課老師。”
頓了一下,他又笑道,“當然,如果你愿意從作協離開,我可以安排學校出一份商調函,將你調過來。你現在是省作協副主席,學校也可以給你一個相符合的級別,不會讓你吃虧,你覺得怎么樣?”
陳凡張大嘴巴,有些合不攏。
學校缺老師、所以就要調我來?
額滴神吶,俺沒有聽錯吧?
人家穿回來,都在賣力考大學,然后呼朋引伴結交人脈,為以后發展做準備。到了我卻要來大學當老師?副廳級最少也能換個副教授了吧?
運氣好說不定能換個正教授四級或三級。
這個差別是不是太大了點?
見他不說話,席天平在一旁說道,“本來學校領導還想對你進行考核,并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和老劉。
不過就憑你現在的這篇論文,還有之前你提出的、通過國寶的角度解讀文化這個新課題,我和老劉都認為你具備了一個大學老師應有的知識底蘊和學術資格。
所以從學術的角度來說,你完全不需要有思想負擔,我們認為你可以,你就一定可以。”
劉登卓和徐教授也齊齊點頭。
過了好一會兒,陳凡才“呃”了一聲,呼出一口長氣,滿面呆滯地說道,“能讓我考慮一下么?”
徐教授笑了笑,說道,“這個不著急,就算要新增學校,也是明年下半年的事,你有充足的時間考慮。”
頓了一下,他又笑道,“其實,以你的條件,來學校任職反而更好,同時也不會影響到你在作協的地位。本身作協會員就是來自各行各業,只要你不負責具體事務,做老師和作協副主席,是并不沖突的。”
陳凡尷尬地笑了笑,說道,“謝謝老師,我會認真考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