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1日,星期一,農歷11月12?
陳凡窩在炕上睡得正香。
自從不用早起鍛煉之后,這還是頭一次睡懶覺,果然賴床的快樂,是早起的人想象不到的。
蒙著被子呼呼大睡,也不知道時間到了幾點,陳凡迷迷糊糊地聽到玻璃窗敲動的聲音,似乎還有人在喊自己?
他眼睛都沒睜開,只是動了動耳朵,便聽見是有人在臥室外敲窗戶。
聽聲音,好像是老何?
直到這時,他才清醒過來,掀開被子、裹上棉大衣起床,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果然看見何青生那張老臉。
還張著嘴大呼小叫,“幾點了,還在睡?”
陳凡眨眨眼,“幾點了?”
何青生頓時滿臉無語,抬起手腕、將手表對準他,“快11點了都。開門。”
說完就往前走去。
陳凡打了個哈欠,順手將窗簾拉上,嗯,這樣可以保溫。
隨后趿拉著走出門外,將大門打開。
何青生哆哆嗦嗦地走進來,嘴里還在嘀咕,“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天雪倒是停了,還出了太陽,結果比前幾天還冷。”
等他跟著陳凡走進書房,又瞬間舒展開,左右看了看,“你房里怎么這么暖和?”
陳凡走到書桌后坐下,拉開抽屜拿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遞給他,再將紫檀木煙灰缸往外推了推,“盤了個炕,肯定暖和。”
何青生拉開椅子坐下,看看眼前的煙灰缸,再扭頭看看那個幾乎跟小房子一樣面積的大炕,一口老槽堵在喉嚨口,不知道該從何吐起。
陳凡點燃煙,又將火柴推到他面前,問道,“怎么啦?”
何青生晃了晃腦袋,沉吟兩秒,問道,“你什么時候找人盤的炕?”
陳凡抽著煙,“找黃經理啊,哦,就是原來房管所的黃天志,他現在調去了建筑公司做項目經理,我們這里、還有隔壁那個正在施工的小區,他就是負責人之一。
我請他幫忙,半天就盤好了,非常好用。”
何青生點燃煙,“待會兒我去找他,給我家里也盤一個。”
說著拿起煙灰缸仔細觀察,放下后,抬頭看著陳凡,“別跟我說,這煙灰缸也是紫檀做的?”
陳凡嘿嘿直笑,“那可不,一千好幾的家具錢,不用紫檀、對得起這個價?哦、對了,……”
他說著拿過桌角一個小木盒,輕輕一撥,蓋子打開,里面赫然是一盒香煙,“這兒還有個紫檀煙盒呢。紫檀防潮,湖邊濕氣重,存放香煙不潮。”
何青生已然無語,過了片刻,才搖頭嘆道,“要說錢,我們這些人也不差錢,可像你這樣敢外露的,卻一個都沒有。”
陳凡哼哼兩聲,眼里滿是憂愁,嘆著氣說道,“我也不想啊,可高橋出版社前前后后給了我三十萬美元的稿費,不拿點出來花,我怕被人惦記。”
最離譜的是,現在竟然不用交稅,這錢就成了凈收入,讓他多少有點不好意思。
嗯,雖然我國早在五幾年就初定稅法,其中就有稿酬收入這一項,可是幾十年來,就沒人收過。
對,不是沒人交,是沒人收。當年剛頒布稅法的時候,真有不少老作家主動去繳稅,可是稅務部門的人愁眉苦臉地商量了半天,最后告知他們,這個稿酬收入的稅要怎么收,還沒有定細則出來,所以暫緩。
然后一直到現在,就沒人交過這個稅。
直到90年代,國家整頓稅務、強調要征收個人所得稅,才將稿酬收入計算在內。
所以陳凡想交這個稅,都不知道去找誰,更加沒有人來找他。
何青生聽他說收入,不禁眉頭微皺,看著他說道,“可我怎么記得,你買這座房子,還有這滿屋子的紫檀家具,沒有花錢呢?好像是在單位記賬,用工資獎金抵扣的吧?”
陳凡干咳了一下,正色說道,“這個不重要,別人不知道就行。”
何青生無奈地擺擺手,看著他說道,“你也別擔心有人惦記你的錢,只要他們還想著賺外國的稿費,就沒人敢得罪你。
所以呢,你還是趕緊收拾收拾,去京城跟你老舅談好,再說服你表姐同意跟我們合作,只要讓大家都能看見賺錢的希望,賺錢的人也多了,誰還惦記你那點三瓜倆棗的?!”
陳凡靠在椅背上,撣撣煙灰,笑道,“下午兩點多的飛機,我去再早也沒用啊。”
他看了看旁邊書架上的小座鐘,嗯,這個是他自己去百貨商店買的,純粹是為了好看,順便可以看看時間。
現在正好11點整,他轉過頭說道,“還有三個多小時,我提前一個小時出發就夠了。待會兒洗臉刷牙,還能自己做頓飯,省錢又健康。”
何青生無奈地搖搖頭,“你還真是一點都不著急。”
隨即說道,“我老伴兒正在做飯,待會兒你也別自己做,就去我那里隨便吃點得了。”
陳凡直接搖頭,“不了,你們兩口子帶著孫子闔家團圓的,我去不合適。反正也不麻煩,隨便弄點就行。”
見他沒同意,何青生也不再多勸,默默抽著煙,想著“文化出海、文學創匯”的問題。
經過小半年與高橋英夫打交道,他對這個事情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和心得。
一般來說,國內嚴肅文學占主流,以追求文學性和藝術性為主,通過故事和人物的塑造,深入挖掘社會現象和人性的探討。
與那種追求好玩、好看,甚至是賺錢的通俗文學相比,牢牢占據著高地。而通俗文學只能“在夾縫中求生”,默默的賺錢。
咳咳,雖然話不好聽,但這就是事實。
嚴肅文學作品,能賣到10萬冊以上,就已經是非常難得的成績,堪稱精品。即便是各大省刊的文學雜志,每期銷量也不過在3、50萬左右。
而刊載通俗文學的《故事會》,每期銷量都在百萬以上,根本不是一個量級。
再去看看小本子的圖書市場,與國內情況基本相似。
所以在“文化出海、文學創匯”的背景下,這一個項目,可能要拆分成兩個問題來看待。
文化出海應該怎么做、文學創匯又應該做什么?!
想到這些問題,他就忍不住頭疼。
就在這時,陳凡忽然說道,“對了,有個事兒,要提前跟你通個氣。”
何青生抬起頭、看著他,“什么事?”
陳凡仰頭一聲長嘆,晃了晃腦袋,頗有種天不生我陳先生、文壇萬古如長夜的感嘆,“昨天我不是去交作業么,老師認為我天賦異稟、學識淵博,所以想讓我留校任教,……”
“啥?”
不等他說完,何青生便一聲驚呼打斷他,“你?留校任教?”
陳凡抿著嘴輕輕點頭,“是的。”
何青生眼角抽動,滿臉詭異地看著他,“我跟你說,有什么意見你可以直接提,沒必要這個樣子。哦,還有,前天你提出增加人手的要求,小許那邊已經讓小段補充了一份文件,我簽字同意了,等你回來補個簽字就行。”
說著抽了口煙,手指在桌上敲動,“總而言之,你安安心心的把外聯部給我做起來,事成之后,我會安排小段接手外聯部主任,你就跟老譚一樣,當個吉祥物就成。
到時候也遂了你的心愿,那話怎么說來著?”
何青生視線上瞟,陷入回憶中,“哦,錢多事少離家近、位高權重責任輕,是這么說的吧?”
陳凡面無表情看著他,“所以,你不相信我說的話?”
何青生呵呵兩聲呲笑,“你讓我怎么信?4月份才入學,這才12月,你就跟我說徐老要安排你留校任教,而且你還是讀的研究生。
一個研究生最少要讀三年,更別說徐老要求特別嚴格,現在你說這話,換成你自己,你信不信?”
陳凡幽幽嘆了口氣,“我也不愿意相信,可是,天才如我,偏偏就得到了老師的認可,又恰逢學校師資不足,所以得到這個機會,應該也很合理吧。”
聽到這話,何青生呆住了。
學校師資力量不足,這個不僅僅是江大的問題,也是全國大部分高校所面臨的現實問題。
沒辦法,前些年好多老教授、老講師,由于身體欠佳而陸續去世。
咳咳,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身體欠佳,但去世的原因肯定是這個沒錯。
再加上這些年對后備人才的培養力度不夠,或者說沒有,那么出現人才斷代,也就非常合理。
在這種背景下,如果陳凡真的能夠通過徐老的考核,……所以他說的是真的?
何青生瞪大眼睛,“你沒開玩笑?”
陳凡瞟了他一眼,默默抽著煙,“我敢拿老師開玩笑嗎?”
何青生頓時傻了眼,“那怎么辦?”
隨即又趕緊問道,“你同意了?”
陳凡聳聳肩,“那倒是沒有。老師說就算要留校,也要到明年9月份才會開始工作,所以他讓我好好考慮。”
何青生這下眉頭皺得直打結。
剛開始把陳凡拉進省作協,還給了他一個外聯部歐美分部主任的位置,首先呢,是陳凡作為省里的文壇后起之秀、甚至是一枝獨秀,拉他入會是必然的選擇。
至于那個分部主任,其實是當時沒人敢接手,畢竟他們又不是外交系統的人,可以理所當然奉命行事。
作協的都是一幫子文人,只不過是跟著總會走,才設立了這個部門,那時候誰也不知道未來會怎么樣,會不會還來一次倒春寒?!
所以哪怕只有一絲絲的可能,也沒人愿意跟歐美沾邊,哪怕是一個沒有任何行動的虛設部門也不行。
可是沒人也不是個事兒啊,何青生是左思右想,直到他想起陳凡,覺得年輕人應該膽子大一些,便試著去勸說,這才忽悠陳凡上了船。
這事要說他故意坑人,其實也不至于,當時他甚至已經做好自己兜底的準備,不過那是沒有辦法下的辦法,能有人頂上自然最好。
萬一真有個萬一,分會也是跟著總會的步伐走,錘子落不到分會頭上。
回頭他這邊再左右騰挪一下,還是很有把握,能把陳凡給摘出來,至少保他平安回去。
卻沒想到,陳凡進了作協機關之后,竟然做得有聲有色,還打通了與國外交流的渠道。
現在可不是一年前,很多事情都已經明朗。
就拿歐美分部來說,這一年上級與西方國家的交流可不少,尤其是西方大哥美國,與國內頻繁往來,甚至還答應了國內派遣留學生的請求。
派遣留學生,這個態度已經足夠明顯了吧!
弄不好建交就是這一兩年的事。
所以這時候的外聯部,不再是人人避諱的禁地,反而成了一個香餑餑。
這次作協正式選出第三屆主席團和理事會,其實是有人想接手這個外聯部的,但是都讓何青生給擋了回去。
一方面,不能說緊急的時候拉人來填坑,等有了好處又讓人挪位置,全天下就沒這個道理。
另一方面,陳凡也確實是負責外聯部的最佳人選,至少目前如此。
之后他才和譚庸一起發力,用函授中心和《文學青年》雜志社作為代價,給陳凡換來這個副主席和副理事長。
要不然的話,以陳凡的資歷,就算立了大功,升一級到外聯部主任,也就差不多夠了,哪有連升兩級的道理。
那都是用資源換回來的,正好陳凡他自己也不稀罕這些資源!
事成之后,何青生還做著美夢。
先讓陳凡在外聯部做出成績來,再把外聯部也讓出去,給他換另一批資源回來。
若是他的工作有成就,以后還能往上推一推、說不定最終有機會進部。
到那個時候,他老何也心滿意足了。
培養一個文壇領軍人物出來,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他的計劃才剛剛開始,竟然就有人來搶人了?動手的還是罵不得、碰不得的徐老先生。
雖然陳凡說的是要好好考慮,但徐老師都發了話,又是江大這樣的部屬高校、全國有名的重點大學,這個好好考慮,怕不是考慮要怎么講課吧?
這一刻,何青生眼里失去了光,他在心里想著,自己要不要去徐教授面前哭天搶地,求求放過?!
……
陳凡可不知道何青生有這么多的心理活動,他想的是,要怎么選擇,才能既不讓老師感覺不爽,又不影響自己的咸魚大計。
如果按他自己的想法,做個譚庸這樣的吉祥物、才是最佳選擇。
什么外聯部、什么大學教授,那都是浮云。
要名氣,他有了;要地位,不用太高,現在這個完全夠用;要錢,他現在錢多得花不完,而且隨著新時代即將開啟,以后錢只會越來越多,在致富的道路上,他將一騎絕塵、永遠不回頭。
那他還折騰個什么勁?
做貢獻?
發展盧家灣、汽車廠、機械廠,不都是在做貢獻么,咱也沒有吃干飯吶。
平時閑云野鶴,關鍵時刻推一手,公私兩便,這就是陳凡的理想生活。
可若是進了大學就不一樣了,不僅要上課,以后多半還要帶研究生、做課題,這種事還不能假手他人。
想到那種忙到飛起的日子,陳凡就有點抑郁。
于是,書房里面,兩個人相對而坐,各自憂郁。
……
片刻后,兩人齊齊嘆氣。
聽到對方的嘆氣聲,兩人才回過神來。
陳凡趕緊將快要燒手指的煙頭扔掉,重新拿出兩支,點燃后說道,“何叔,我記得老師剛說的是,讓我去大學兼職做個老師,這年頭不都是專職嗎,怎么還有兼職老師的?”
聽到這話,何青生忽然兩眼放光,看著他說道,“徐老真是這么說的?”
陳凡點點頭,“是這么說的,他說當老師也不影響在作協的職務,不過老師也說了,最好讓我把工作轉過去,專心教學和研究。”
何青生呼出一口長氣,抽了口煙,笑著說道,“既然這樣,那我的建議,你還是先考慮做兼職教授吧。”
頓了一下,他解釋道,“二十多年前,葉圣陶先生就以出版社編輯的身份,做了大學兼職教授,開了校外人士進學校做教授的先河。
之后大部分有名氣的作家,都被邀請過進學校講課,其中有一部分也被授予了教授職稱,只不過這種風氣,后來被外力打斷。
學校連專職教授都無法安穩,哪里還顧得上兼職教授呢?!”
他撣了撣煙灰,看著陳凡笑道,“你剛才說這事,我還以為徐老要你調單位、做專職老師,既然他提到了兼職老師,你不妨先試試。
要不然以你現在的級別,學校最少也要給你評一個正教授四級的職稱,否則就是降級調用,調用不說升級、最少也是平級,哪有降級的道理。
可你年紀太輕,評教授職稱多半會帶來爭議。
但是在作協就沒有這個問題,所以呢,我的意思就是這樣,先做個兼職老師,看看以后的情況再說。”
正教授分為四級,四級就相當于副廳待遇,三級對應廳級,一級對應正部。若是陳凡真答應去學校,有他老師看著,加上他自己的才學,弄不好升級比在作協還快。
不過,只要不是立刻調換單位,就有回旋的余地,至于以后的事情,船到橋頭自然直,當然是以后再說。
聽完何青生的解釋,陳凡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他之前還真不太了解這方面的東西,即便徐教授說了可以兼職,也不明白里面的門道,現在才清楚原來早有先例。
那他選擇的余地就大了一些。
隨即抬起頭笑道,“你說的我記住了。現在距離下決定還早,到時候再說。”
何青生點點頭,“這事確實是要認真考慮,不過在我來說,肯定是希望你留下來的。”
陳凡哈哈笑了笑,“明白,我也不會隨隨便便就走人。”
抽完這支煙,何青生便起身告辭,離開時還不忘交代,“早點過去,別誤了飛機。”
陳凡揮揮手,“耽誤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