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邑城頭的“唐”字旗在夏風中獵獵作響。投降的隋軍士卒垂頭喪氣地被收編、看管,城中的糧秣、軍械正在清點。首戰告捷帶來的興奮尚未完全消退,但前軍帥帳內的氣氛卻已轉向凝重。
“屈突通老將,用兵謹慎。宋老生敗亡、霍邑失守的消息,他必然已知曉。”杜如晦指著大幅輿圖,上面清晰地標明了唐軍當前位置和屈突通部的可能布防,“據多方哨探回報,屈突通已將其主力從雀鼠谷一帶收縮,集結于河東郡城(今山西永濟西)及周邊數個要隘,背靠黃河,意圖明顯——倚仗大河天險,固守待援,或待我軍久攻不下、師老兵疲時再行反擊。”
長孫無忌補充道:“河東郡城城防堅固,且有黃河作為天然屏障和水運補給線。強攻傷亡必大,且我軍缺乏足夠舟船,難以大規模渡河。若頓兵堅城之下,遷延日久,后方太原壓力驟增,劉武周、突厥動向難測,關中各方勢力也可能做出對我不利的反應。”
李世民眉頭緊鎖,目光在地圖上的黃河兩岸來回逡巡。霍邑的勝利打開了西進通道,但眼前的黃河和屈突通,才是真正的攔路虎。歷史上,李淵集團西進關中確實在此受阻良久,最終是多方因素結合才得以突破。楊軍知道,自己必須想辦法加速這一進程。
“屈突通想憑河據守,消耗我軍。那我軍就不能按照他的節奏來。”李世民沉聲道,“必須找到辦法,快速渡河,繞開或擊潰其主力,直撲關中!諸位,有何良策?”
帳內一時沉默。渡河作戰,在缺乏水軍和足夠渡具的情況下,歷來是難題。屈突通不是宋老生,不會輕易被誘出堅固防線。
楊軍盯著地圖,大腦飛速運轉,結合歷史知識和現代工程思維。歷史上的李淵軍最終是如何渡河的?好像是與當地豪強合作,也有利用黃河局部水文條件……他的目光落在河東郡城以北約百里處,一個標注著“龍門渡”的地方。
“二公子,”楊軍開口,指向龍門渡,“強攻河東郡城正面,確非上策。但屈突通兵力有限,他要守住漫長黃河防線,必然有強有弱。河東郡城是其核心,防御最強。我們是否可以……避實擊虛?”
“楊參軍的意思是,不從河東郡城正面渡河?”一位將領問道。
“正是。”楊軍走近地圖,“龍門渡,此處河道相對狹窄,水流湍急,渡河風險較大,故屈突通在此駐防兵力可能較弱。更重要的是,”他頓了頓,回憶著之前整理情報時看到的一條信息,“據月前來自馮翊郡(黃河西岸,關中東部)的情報,當地豪強孫華,聚眾數千,盤踞河西,對朝廷不滿,但與河東隋軍亦有摩擦。若能秘密遣使聯絡孫華,許以好處,令其在西岸接應,甚至提供部分船只向導,我軍挑選精銳,出其不意,夜渡龍門,一旦成功登陸,便可直插馮翊,威脅屈突通側后,甚至切斷其與長安的部分聯系!”
“龍門渡水流甚急,夜間渡河,風險極大。”杜如晦沉吟道,“且孫華此人,立場不明,能否信任?”
“風險與機遇并存。”楊軍道,“至于孫華,亂世豪強,所求無非是地盤、官職、財帛。我可遣能言善辯且身份足夠之人,攜重禮與唐公(李淵)手書,許以其事成后授以馮翊太守、封爵位。同時,大軍在河東郡城正面做出積極備戰、打造舟筏的態勢,吸引屈突通注意。雙管齊下,或可一試。”
李世民眼中光芒閃動。這個計劃大膽而精巧,核心在于“聲東擊西”和“外交配合”。若能成功,不僅可繞過堅城,還能在關中打入一個楔子,攪亂敵人部署。
“孫華……我略有耳聞,確非隋室忠臣。”李世民緩緩道,“此計可行。但誰可為使?誰又可領軍渡河?”
帳內眾人再次思考。使者需膽大心細,善于言辭交涉。渡河先鋒更需要勇毅果敢,能臨機決斷。
“二公子,”楊軍主動請纓,“聯絡孫華之事,楊某愿往一試。楊某略通地理人情,或可與之周旋。至于渡河先鋒大將……”他看向李世民。
李世民目光掃過帳中諸將,最后落在一直沉默旁聽的校尉趙武身上,但隨即又微微搖頭。趙武勇猛,但獨當一面、處理復雜局勢尚顯不足。他又看向輿圖,忽然道:“渡河先鋒,我親自來!”
“不可!”眾人皆驚。
李世民抬手止住眾人勸阻:“非是我逞匹夫之勇。此戰關鍵,在于渡河后能迅速立足,并做出正確判斷,或攻或守,或聯絡孫華,皆需隨機應變。諸將勇則勇矣,然能統籌此等局面者,目前軍中,除我之外,恐只有如晦或玄齡,但二位需統籌全局,不可輕離。我親率精銳渡河,最能把握戰機!”
他頓了頓,看向楊軍:“至于出使孫華,楊兄確是最佳人選。你見識廣博,言辭便給,更兼此策是你提出,了解其中關節。我便予你全權,攜我手書及厚禮,秘密前往河西聯絡孫華。我會令薛禮率一小隊精銳護衛你。他心細勇決,堪當此任。”
薛仁貴?楊軍心中一動。讓他護衛自己出使,既是信任,也是給薛仁貴一個歷練和立功的機會。
“至于大軍,”李世民繼續部署,“由如晦、無忌暫領,在河東郡城正面大張旗鼓,多設營壘,廣造舟筏,做出強攻態勢,務必牢牢吸引屈突通主力!同時,秘密抽調五千最精銳士卒,由我親自率領,攜帶輕便皮筏、羊皮囊等渡具,悄然而行,北趨龍門!”
計劃就此定下。眾人雖覺李世民親身犯險過于大膽,但見其意志堅決,且計劃周詳,只得領命。
兩日后,一個細雨迷蒙的黃昏。楊軍換上了一身商賈服飾,帶著幾名同樣扮作伙計的親兵,在同樣裝扮的薛仁貴及十名精選護衛的暗中保護下,乘著小船,憑借對水文和隋軍哨卡間隙的了解,悄然渡過了黃河水流相對平緩的一處河灣,進入了馮翊郡地界。
一路上小心翼翼,避開大的城鎮和官軍巡邏隊。薛仁貴展現出與他勇武相匹配的機警,總能提前發現潛在危險,選擇最安全的路徑。楊軍則通過觀察村落、與少量遇到的樵夫、行商攀談,印證和補充著關于孫華勢力范圍、口碑、近期動向的情報。
三日后,他們抵達了孫華勢力核心區域——黃河西岸的一處塬上寨堡。寨子依地勢而建,易守難攻,隱約可見內部人馬不少。
通報身份和來意后,經過一番盤查,楊軍和薛仁貴被引至寨中大廳。孫華年約四旬,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眼神精明中帶著一絲戒備,端坐主位,左右立著幾名剽悍的頭目。
“太原唐公麾下參軍楊軍,奉二公子李世民之命,特來拜會孫帥。”楊軍不卑不亢,拱手行禮,并呈上李世民的書信和禮單。
孫華接過書信,仔細看了(他顯然識字),又瞥了眼禮單上羅列的金銀、綢緞數目,面色稍霽,但語氣依然審慎:“李某……哦,如今該稱唐公了。唐公父子起兵,志在天下,孫某僻處河西,茍全性命而已,何勞二公子與楊參軍親冒風險前來?”
楊軍從容道:“孫帥過謙了。誰人不知孫帥雄踞馮翊,麾下兒郎驍勇,乃關東豪杰。當今天下大亂,隋室傾頹,正是英雄奮起之時。唐公寬厚仁德,禮賢下士,二公子李世民更是英武天縱,用兵如神。霍邑宋老生,一戰而擒,河東震動。今提義兵西向,志在匡扶社稷,解民倒懸。然屈突通不識時務,阻撓王師,倚仗黃河,負隅頑抗。”
他觀察著孫華的神色,繼續道:“二公子深知孫帥乃當地俊杰,素懷忠義,必不忍見鄉梓百姓久受戰亂之苦,故特遣楊某前來,欲與孫帥共謀大事。若孫帥愿助王師一臂之力,于西岸接應,提供便利,待攻克關中,平定天下,唐公與二公子必不忘孫帥之功。屆時,馮翊太守之位,乃至朝廷封爵,富貴榮華,皆可期也。豈不遠勝于此地據守,擔驚受怕,且終不免為四方強鄰所吞并?”
軟硬兼施,既展示了李唐的實力和前景,許以厚利,也點明了孫華孤立無援的潛在危機。
孫華沉吟不語,左右頭目則交頭接耳。顯然,李淵起兵后的勢頭,以及霍邑之戰的勝利,他們有所耳聞。李唐開出的價碼也足夠誘人。但屈突通近在咫尺,萬一唐軍渡河失敗,他們就要面臨隋軍的殘酷報復。
薛仁貴忽然上前一步,抱拳道:“孫帥,某乃二公子麾下隊正薛禮。二公子用兵,神鬼莫測,更兼愛護士卒,賞罰分明。霍邑之戰,某親身參與,宋老生三千精騎,一日盡沒。如今二公子已親率精銳,奇兵暗度,不日即達龍門。孫帥若此時舉義,乃是雪中送炭,功莫大焉。若遲疑觀望,待王師破河,席卷關中,恐怕……”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很明顯。
孫華看向薛仁貴,見其雖然年輕,但氣度沉凝,目光銳利如刀,絕非普通士卒,心中又信了幾分。他再次看向楊軍:“楊參軍,二公子果真已率奇兵北上龍門?何時可至?”
楊軍知道這是關鍵,必須給予對方信心,但又不能泄露具體時間:“二公子用兵貴速,此刻想必已離龍門不遠。具體時日,楊某不便明言,以免泄露軍機。但孫帥可廣布哨探于龍門左近,一旦發現我軍蹤跡或約定信號,便知楊某所言不虛。屆時,還望孫帥依約行事,提供渡口、向導,并盡可能牽制附近隋軍。”
孫華又與左右低聲商議片刻,終于一拍案幾:“好!唐公父子仁德,二公子英雄,孫某久仰!既蒙二公子與楊參軍看得起,孫某愿效微勞!我這便暗中調集船只、熟悉水性的好手,在龍門西岸隱秘處準備接應。同時,我會派兵襲擾馮翊郡城(隋朝在河西的治所)及附近隋軍據點,使其不能全力支援屈突通!只待二公子信號一到,立即行動!”
“孫帥深明大義,楊某代二公子與唐公,先行謝過!”楊軍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鄭重行禮。薛仁貴也面露喜色。
達成協議后,楊軍與薛仁貴并未立即返回,而是在孫華安排的一處隱秘地點潛伏下來,一方面等待李世民那邊的消息,一方面也可隨時與孫華保持溝通,應對變故。
又是兩日過去。河東郡城方向,唐軍主力在杜如晦指揮下,日夜鼓噪,打造器械,擺出強攻架勢,與屈突通守軍隔河對峙,氣氛緊張。而龍門渡方向,表面上卻異常平靜。
這天夜里,月暗星稀,風急浪涌。正是渡河的好時機——對于有準備的一方而言。
龍門渡東岸,李世民親率的五千精銳已悄然抵達。人馬銜枚,蹄裹布,悄無聲息。他們攜帶了大量羊皮氣囊和簡易木筏。這些渡具輕便,易于隱蔽運輸,雖然載人不多,但勝在可以快速組裝,且數量充足。
李世民一身黑色勁裝,望著對岸漆黑的輪廓和湍急的河水,面色沉靜。他在等待信號。
西岸,一處隱蔽的河灣蘆葦叢中,楊軍、薛仁貴與孫華及其數十名親信,也緊張地注視著河面。孫華已按照約定,準備好了十幾條較大的漁船和上百名水性極佳的漢子。
“時間差不多了。”楊軍低聲道,示意薛仁貴。
薛仁貴取出一面特制的、涂有微弱熒光(采用了一些這個時代能找到的礦物和植物混合涂料,是楊軍根據原主知識和小時候看過的古法記載試驗出來的,效果有限但特定角度可見)的小旗,朝著對岸約定的方向,緩緩搖動。
對岸,一直凝神觀察的李世民,眼中精光一閃:“信號來了!渡河!”
命令悄無聲息地傳遞下去。第一批數百名精銳士卒,兩人或三人一組,利用羊皮氣囊的浮力,推著簡易木筏,悄無聲息地滑入冰冷的黃河水中,向著對岸那微弱熒光指引的方向奮力劃去。水流湍急,不斷有人被沖離方向,但大多數人咬緊牙關,憑借著頑強的意志和不錯的水性,在黑暗中掙扎前行。
西岸,孫華的人駕著小船,冒險迎上前去接應,引導落水者,拖拽木筏。
一個時辰后,第一批近千人成功登陸,迅速在西岸建立起一個小型灘頭陣地,李世民也在其中。他渾身濕透,但精神抖擻。
“孫帥高義,世民銘感五內!”李世民與迎上來的孫華見禮,隨后看向楊軍和薛仁貴,用力拍了拍他們的肩膀,“楊兄,薛禮,辛苦!事成之后,必為你們記功!”
來不及多寒暄,李世民立即下令:“孫帥,煩請你的人繼續接應后續弟兄渡河。薛禮,你帶本部人馬,配合孫帥部下,掃清灘頭附近可能的隋軍哨探,擴大警戒范圍!其余人,隨我搶占前方那個土塬制高點,構筑工事,準備迎接可能的反撲!”
渡河行動在夜色和風浪的掩護下,緊張而有序地進行著。到天色微明時,已有超過三千唐軍精銳成功渡過黃河,在西岸站穩了腳跟,并控制了龍門渡西岸關鍵區域。
當清晨的陽光刺破云層,照亮黃河兩岸時,河東郡城頭的屈突通才接到急報:大量唐軍自龍門渡方向渡過黃河,已出現在西岸,并與當地豪強孫華合流!
“什么?!”屈突通又驚又怒,他沒想到唐軍如此大膽,更沒想到孫華竟然會倒向唐軍!他立刻意識到側后受到了嚴重威脅。“快!分兵!派騎兵趕赴龍門,務必趁其立足未穩,將唐軍趕下河去!同時,嚴密監視正面唐軍大營,謹防其趁機渡河!”
然而,已經晚了。李世民渡河部隊雖然人數不及屈突通派來的援軍,但占據了有利地形,士氣高昂,又是背水一戰(雖然身后有孫華部分接應,但心理上仍是背水),戰斗力極強。雙方在龍門西岸爆發激戰,唐軍寸步不讓。
與此同時,河東正面的唐軍大營,杜如晦看到對岸隋軍調動,煙火信號顯示援軍奔向龍門,知道李世民已經成功,立即下令:“時機已到!全軍強渡!目標,河東郡城南側渡口!舟筏齊發,弓弩掩護!”
留守正面的隋軍兵力被削弱,又受到唐軍猛攻,頓時陷入被動。部分唐軍成功登岸,與守軍展開激烈爭奪。
屈突通兩面受敵,顧此失彼,軍心開始動搖。更糟糕的是,孫華部在馮翊郡一帶的襲擾活動加劇,進一步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和兵力。
戰局在一天之內急轉直下。李世民在西岸牢牢釘住,并不斷得到后續渡河部隊增援。杜如晦在正面施加巨大壓力。屈突通雖竭力抵抗,但敗局已定。
三日后,眼見大勢已去,為保全麾下將士性命,久經沙場的老將屈突通,在重重圍困下,終于長嘆一聲,下令放下武器,向唐軍投降。
黃河天險,就此突破。李唐大軍,浩浩蕩蕩開入關中大地。西進之路,最大的一道障礙被掃清。
龍門渡口,李世民看著絡繹不絕渡河的唐軍大隊,對身邊的楊軍、杜如晦等人慨然道:“此番能破河防,楊兄奇謀、孫帥相助、將士用命,缺一不可!關中門戶已開,長安在望!傳令全軍,休整一日,而后兵分兩路,一路清掃河東殘余,一路隨我直指潼關、長安!”
“諾!”眾人轟然應命,士氣如虹。
楊軍望著西面廣闊無垠的關中平原,心中亦是激蕩。渡過黃河,意味著李唐爭奪天下的棋局,真正進入了中盤搏殺的關鍵階段。而他,也將在這更為廣闊的舞臺上,繼續踐行自己輔佐明君、盡早結束亂世的初衷。
薛仁貴站在一旁,手按刀柄,年輕的臉龐上寫滿了對未來的憧憬與戰意。屬于他們的時代,正隨著黃河的波濤,洶涌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