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縣尊府如同沉入墨池的巨獸,只余下零星幾點燈火,在廊廡間幽幽地亮著,反襯得四周愈發(fā)寂靜。蘇硯所在的廂房,是前院靠近西墻的僻靜處。周管事特意安排,說是“方便仙長靜修,不受打擾”,但在蘇硯(幽暗人格)看來,這更像是方便某些不速之客、或者方便某些目光監(jiān)視。
桌上油燈的火苗,在他漠然的瞳孔中跳躍。他保持著盤膝靜坐的姿態(tài),呼吸平穩(wěn)悠長,仿佛真的沉浸于“打坐調息”之中。實則,他所有的感官和計算力,都集中在左胸處那道無形的烙印——“鏡印”之上,以及懷中那塊緊貼“天機寶鑒”的黑色“濁 粹”上。
自踏入廂房起,他就在進行一項極其精密而危險的測試。
秦墨的“鏡印”,如同一個冰冷而敏銳的警報器,與他的生命波動、精神狀態(tài)乃至能量活動(如果有的話)微妙地共振著。白天在陳夫人房中,他僅僅是以最低功率啟動綠鍵掃描,就引起了鏡印的“漣漪”。這意味著,在鏡印的監(jiān)控下,動用“天機寶鑒”的主動功能,風險極高。
但“濁 粹”的存在,似乎帶來了轉機。
經過近兩個時辰的反復試探和“感受”,幽暗人格初步得出了幾個觀察結論:
第一,當他處于絕對的、無情緒的理性思考狀態(tài)(即幽暗人格完全主導)時,鏡印的“活性”最低,幾乎與沉睡無異。秦墨留下的這個監(jiān)控,似乎對純粹的、不伴隨強烈情緒波動的思維活動并不敏感,或者說,將其判定為“正常靜息狀態(tài)”。
第二,當他嘗試集中精神,模擬“塵微子”人格可能會產生的諸如“興奮”、“好奇”、“緊張”等情緒時,鏡印會出現(xiàn)極其細微的反應。這說明鏡印能捕捉到“情緒”這種更“鮮活”的生命信號。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當他將“濁 粹”緊貼胸口鏡印感最強烈處,并同時維持幽暗人格的絕對冷靜時,那種被“注視”的感覺,會被削弱到幾乎難以察覺的程度。黑石似乎產生了一種微弱的、類似“信號干擾”或“存在感削弱”的效果,使得鏡印對外界(或者說對秦墨那邊的反饋)的“鏈接”變得模糊、不穩(wěn)定。
“推測:‘濁 粹’可吸收或扭曲特定頻段的能量/信息場,包括‘鏡印’與外界的聯(lián)系通道。在宿主自身情緒平穩(wěn)、能量活動低下的狀態(tài)下,配合此物,有較大概率可短暫規(guī)避或大幅降低‘鏡印’的監(jiān)控敏感度。”幽暗人格冰冷地記錄下這個結論。
這為接下來的行動,提供了理論上的可能。
目標明確:探查被周管事保管起來的那個黑漆描金首飾盒。直覺(或者說,是綠鍵那短暫的異常閃爍、鏡印的微弱共鳴、黑石的特殊感應共同構成的“數(shù)據直覺”)告訴他,那盒子里的東西,絕不僅僅是“南珠”那么簡單。它可能與“天機寶粹”,可能與這個世界的某些隱秘規(guī)則,甚至可能與“靈晶”的線索,有著至關重要的聯(lián)系。
風險同樣巨大:夜探府邸,一旦被發(fā)現(xiàn),之前建立的“仙師”形象將瞬間崩塌,更可能引來陳縣令乃至官府的怒火。更重要的是,探查過程極可能再次觸動鏡印,引來秦墨的關注。而他現(xiàn)在,對這位玄鏡司巡風使的脾性和底線,了解得還遠遠不夠。
“風險評估:成功收益高,失敗代價極大。但被動等待,同樣存在風險(陳府可能自行處理盒子,或盒中之物引發(fā)不可控變故)。需主動獲取信息,掌握主動權。”
“行動方案:利用子夜前后人體警覺性最低時段,以黑石干擾鏡印,幽暗人格主導行動,目標為周管事可能存放盒子的書房或庫房。優(yōu)先獲取盒子及內部物品的詳細信息,必要時可取樣。避免與任何人發(fā)生接觸。”
計劃在冰冷的思維中成型。他像一臺精密的機器,開始為行動做準備。
首先,他需要確認周管事將盒子放在了何處。下午離開陳夫人院子時,周管事夾著盒子離開的方向,似乎是前院東側。那里通常是管家、賬房、庫房所在。以周管事的謹慎,不太可能將夫人“病源相關”的物件隨意存放,很可能會放在他辦公或休息之處,以便看管。
其次,他需要一副“夜行衣”。沒有,但他有那件陳縣令提供的、顏色偏深的靛藍色布衣,可以勉強一用。他將道袍脫下,換上布衣,又將頭發(fā)用布條束緊,盡量減少活動時可能發(fā)出的摩擦聲。
然后,他從懷中取出天機寶鑒和黑石。天機寶鑒能量依舊在1.9%的危險線徘徊,但綠鍵的最低功率掃描或許還能用一兩次。他將黑石用一根細麻繩穿過(這石頭似乎天然有孔),做成一個簡陋的掛墜,貼身掛在胸口,確保其緊貼皮膚,位于鏡印感應的中心。
最后,他再次閉上眼睛,身心徹底沉入幽暗人格那絕對理性的狀態(tài)。所有屬于“塵微子”的躍躍欲試,所有屬于“蘇硯”的隱約不安,都被強行壓制、靜默。此刻,他只是一個為了獲取關鍵信息而執(zhí)行任務的冰冷程序。
時間一點點流逝。窗外,打更的梆子聲隱約傳來,已是子時。
蘇硯緩緩睜開眼。眼中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漠然。他悄無聲息地起身,走到門邊,側耳傾聽。門外廊下寂靜無聲,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巡夜家丁那拖沓而規(guī)律的腳步聲。
他輕輕拉開門閂,將門拉開一道縫隙。身形如同融化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滑了出去,反手將門虛掩。
秋夜的寒氣撲面而來,帶著庭院中草木枯萎的味道。月光被薄云遮掩,光線昏暗,正是潛行的好時機。蘇硯貼著廊柱的陰影,按照下午觀察記憶的府邸布局,向前院東側摸去。
他的動作并不迅捷,甚至有些慢,但每一步都精準地落在陰影最濃、或者石板最平整、最不易發(fā)出聲響的位置。身體重心壓得極低,行走時幾乎聽不到衣袂摩擦聲。這不是武藝,而是基于對身體肌肉、骨骼、乃至呼吸的極致控制,是幽暗人格那冰冷意志對這副軀體精細操控的體現(xiàn)。
避開兩撥提著燈籠、昏昏欲睡的巡夜家丁,他如同鬼魅般穿過一道月亮門,來到了前院東側的院落。這里比他所住的西廂更為規(guī)整,一排房屋黑著燈,只有最東頭一間,窗紙上還透出極其微弱的、搖曳的燭光。
蘇硯隱在一叢半枯的芭蕉后,漠然的目光掃過那排房屋。有燭光的那間,多半是值夜仆役或賬房先生所在。按照常理,貴重或需要看管的物品,不會放在有人的房間。他的目光落在中間那間門上掛著銅鎖的屋子。鎖是常見的橫開銅鎖,鎖孔不小。
他像壁虎一樣貼著墻根,無聲地移動到那間上鎖的屋前。沒有立刻動手,而是再次側耳傾聽四周,確認無人。然后,他從袖中摸出一根細長的、被磨得尖利的竹簽——這是下午“開墾藥圃”時,他暗中削制并藏起的“工具”。
開鎖,他并不會。但“蘇硯”的人格碎片里,似乎有一些關于簡單機械結構的模糊記憶,而幽暗人格那絕對理性的分析能力和對細微觸感的掌控,足以讓他進行嘗試。
他將竹簽尖端探入鎖孔,動作極其緩慢、輕柔。意識如同最精密的傳感器,通過竹簽傳來的極其細微的阻力和震動,在腦海中構建著鎖芯內部的結構模型。銅鎖的構造并不復雜,片刻后,他大致摸清了片的位置。
“咔噠。”
一聲輕微到幾乎不存在的彈響。鎖開了。
蘇硯輕輕取下銅鎖,推開房門。門軸發(fā)出極其細微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夜里依然顯得刺耳。他立刻停住,側身閃入門內,反手將門虛掩,整個人融入屋內的黑暗之中,靜止不動,如同石化。
等了約十息,外面沒有任何反應。他這才緩緩移動視線,打量屋內。
這是一間書房兼庫房。靠墻是兩排書架,上面堆著些賬冊、書籍。另一側則是幾個上了鎖的箱柜。靠窗一張書桌,文房四寶齊全。而在書桌一角,那個黑漆描金的首飾盒,正靜靜地放在那里。
周管事果然將它放在了這里,既相對安全(上鎖),又方便他隨時查看。
蘇硯沒有立刻去動盒子。他先是無聲地移動到窗邊,將本就虛掩的窗戶關得更嚴實一些,只留下一條極細的縫隙用于觀察外面。然后,他回到門后,再次確認門外動靜。
一切如常。
他這才走到書桌前,目光落在首飾盒上。在絕對的黑暗中,肉眼幾乎看不清盒子的輪廓,只有窗縫漏進的極其微弱的月光,在描金的纏枝蓮紋上反射出一點黯淡的、幾乎不存在的微光。
他沒有點燈,也不需要。他伸出左手,掌心向下,虛懸在首飾盒上方約三寸處。那里,貼身懸掛的“濁 粹”黑石,正傳來一陣比白天更加清晰、也更加……“活躍”的共鳴感。冰涼,但內部仿佛有某種極其微弱的、混亂的波動在回應著什么。
與此同時,懷中的天機寶鑒,也再次傳來那種明確的、帶著“指向性”的微弱震動,仿佛盒子里有什么東西在吸引著它。
蘇硯(幽暗人格)漠然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意識深處,所有的“感知模塊”和“分析模塊”都已提升到最高狀態(tài)。他輕輕掀開了盒蓋。
“咔。”
極輕微的機括聲。盒蓋開啟的剎那,一股比白天更加明顯的、混合了珍珠淡香、陳舊木質以及那種特殊“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黑暗中,盒子里的珍珠似乎……真的在發(fā)出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淡綠色瑩光?不,不是珍珠本身在發(fā)光,光芒似乎來自珍珠下方的絨布墊,或者……盒子的內壁?
蘇硯沒有貿然去觸碰珍珠。他再次從懷中取出天機寶鑒,用右手拇指虛按在綠色的掃描按鈕上,但沒有立刻按下。他在評估,在計算。
鏡印的狀態(tài)……在他的感知中,因為黑石的干擾和他自身的絕對冷靜,處于一種極其“遲鈍”的低活性狀態(tài)。但一旦啟動天機寶鑒,能量波動必然會被捕捉到。只是,被削弱、干擾后的波動,是否還在秦墨設定的“警報閾值”之下?
他沒有把握。但必須一試。肉眼和黑石的感應,無法獲取盒子內部結構的詳細信息。
他深吸一口氣(盡管這個動作對幽暗人格而言毫無意義,更像是啟動某個程序的儀式),將天機寶鑒的綠色按鈕,對準敞開的首飾盒內部。然后,以最小的意念力度,按了下去。
“咔噠。”
比心跳還輕微的機括聲在意識中響起。
幾乎是同時,胸口處鏡印的感應,猛地一跳!如同沉睡的毒蛇被驚動,瞬間昂起了頭!一種冰冷的、被“注視”的刺痛感,雖然比白天微弱許多,但清晰無誤地傳來!
而天機寶鑒的黑色表面,在蘇硯的意念“視覺”中,瞬間亮起!柔和的白光中,首飾盒內部的影像纖毫畢現(xiàn)地呈現(xiàn)出來。
影像與肉眼所見略有不同。那些南珠在掃描下呈現(xiàn)出溫潤的乳白色光暈,質地均勻,確實是上品珍珠。但重點不在這里。
影像清晰地顯示,在盒子的底部,那層深紅色絨布之下,木質的內底板并非平整一塊,而是有著極其細微、復雜到令人目眩的、層層嵌套的暗刻紋路!這些紋路非字非畫,更像是一種古老而扭曲的符文陣列,此刻正散發(fā)著極其微弱、但確實存在的、淡綠色的能量流光!正是這些流光的映照,讓珍珠和絨布看起來仿佛在自發(fā)微光!
更讓蘇硯心頭一凜的是,掃描影像的邊緣,那盒子側壁與底板連接的拐角處,木質紋理中,鑲嵌著幾粒比米粒還小的、顏色深黑、在掃描下呈現(xiàn)出奇異吸光特性的……顆粒?與“濁 粹”黑石的質感,在影像中竟有幾分相似!
“盒體本身為法器或封印容器……內刻符文陣列,功能疑似‘匯聚’、‘封存’、‘轉化’某種陰性或特殊能量……鑲嵌顆粒與‘濁 粹’同源或類似……珍珠或為能量匯聚的‘核心’或‘誘餌’……”一連串的分析結論在冰冷思維中飛速閃過。
他還想看得更仔細些,想解析那些符文的具體含義,想確認黑色顆粒的性質……
但左胸處的鏡印,傳來的“刺痛感”和“注視感”正在緩慢而持續(xù)地增強!仿佛另一端的秦墨,正從沉睡中被驚醒,開始將“目光”投向這個方向!
不能再繼續(xù)了!
蘇硯果斷地松開了按著綠鍵的意念。天機寶鑒的影像瞬間消失,重歸黑暗冰冷的觸感。
他立刻將天機寶鑒收回懷中,同時用左手緊緊握住胸口的黑石掛墜,將其更用力地按在鏡印位置。幽暗人格的意志如同最堅硬的冰層,強行壓制著身體可能產生的任何一絲本能反應(比如心跳加速),將自身狀態(tài)維持在那種絕對“空寂”的理性之中。
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息都如同一個世紀。
鏡印的“注視感”在他停止掃描后,并沒有立刻消失,而是又持續(xù)了大約十幾息,才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重新恢復了那種低活性的、模糊的感應狀態(tài)。
危機暫時過去。但蘇硯知道,剛才的掃描,很可能已經向秦墨發(fā)送了一個“異常能量活動”的微弱信號。只是不知道這個信號的強度,是否足以讓秦墨判斷為“需要立即處理”。
必須盡快離開。
蘇硯不再猶豫,他伸手入盒,卻不是去拿珍珠,而是用指甲,極其小心地從盒子內壁拐角處,輕輕刮下了一丁點——大約只有針尖大小——那種黑色顆粒的碎屑。這碎屑在黑暗中幾乎看不見。他將其用預先準備好的一小片干荷葉包好,塞進袖袋。
然后,他重新蓋好盒蓋,將首飾盒原樣放回書桌角落。
做完這一切,他如同出現(xiàn)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到門邊,再次側耳傾聽外面,確認安全后,輕輕拉開門,閃身而出,反手將銅鎖重新掛上、鎖好。竹簽在鎖孔里輕輕一撥,片復位。
他如同真正的影子,沿著來時的路徑,穿過庭院,回到西廂自己的房外。再次確認無人,閃身入內,閂好房門。
直到此時,他才緩緩地、極其輕微地舒出一口氣。不是放松,而是程序執(zhí)行完畢后的狀態(tài)切換。
他走到桌邊,在黑暗中坐下。沒有點燈。
袖中,那一點用荷葉包著的黑色碎屑,如同有生命般,傳來與胸口黑石隱隱呼應、但又略有不同的冰涼觸感。
首飾盒的秘密,揭開了一角。那絕非凡物,甚至可能不是此界常見法器。內刻的符文陣列,鑲嵌的同源黑石顆粒,都指向某種精密的、目的明確的構造。
它匯聚、封存的是什么能量?為何會放在陳夫人身邊?與陳夫人的“怪病”有何關聯(lián)?是有人故意為之,還是偶然?
更重要的是,這種黑色顆粒,與李根子從山洞深處撿來的那塊“濁 粹”,顯然同源。這意味著,在這片區(qū)域,或許存在著一個產出這種特殊物質的源頭。而天機寶鑒對它的反應,也證實了其價值。
“目標更新:一、繼續(xù)觀察陳府,確認首飾盒與‘怪病’關聯(lián)。二、獲取更多關于‘濁 粹’產地的信息。三、嘗試解析黑色顆粒與盒內符文陣列,尋找與天機寶鑒能源的關聯(lián)。”
冰冷的指令在意識中生成。
窗外,夜色正濃。遠處傳來隱約的雞鳴,已是凌晨。
而蘇硯胸口的鏡印,在經歷了一次短暫的“漣漪”后,重歸沉寂,如同什么也未發(fā)生。
但蘇硯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秦墨或許已經“看”到了那瞬間的異常。只是不知道,這位玄鏡司的巡風使,會如何看待這次“異常”,又會何時、以何種方式,做出反應。
他必須做好應對的準備。
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蘇硯(幽暗人格)漠然地坐在桌前,如同蟄伏的磐石,開始為即將到來的白天,以及可能出現(xiàn)的變數(shù),進行新一輪的、冰冷的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