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有古怪。
阿念得出結論。
他或許不記得茶肆屋舍的種種細節,但無論如何,正常人清醒后面對滿身狼藉,定會尋可疑之人審問追查。魯直之人當急急追問仔細,不曉世事者亦當羞臊以對。
可裴懷洲的反應太平淡了。
平淡得就像完全不介意發生過什么。帶著點兒微薄的興致,漫不經心的好奇,賜她幾句曖昧的好意。
——我改日再尋你玩。
仿佛他們不是身份懸殊的世家子與婢女。
——你可要快些養好身子。
輕描淡寫的語氣,藏著一絲似真似假的關切。
關切?他裴懷洲,需要關切一個身無長物的婢女?畫舫上,那個身份比她好上許多的季隨春,不照樣稀里糊涂地溺死了么?當時的裴懷洲,何曾起過半點關切憐憫之情?
裴懷洲只會微微笑著,欣賞將死之人苦苦掙扎的丑態。待那些不甘的氣息破碎四散,他便將目光轉向其他地方,搜尋新的樂趣。
日光明媚,烘烤得阿念前胸后背冒熱氣。然而在這熱氣籠罩中,她卻覺到絲絲縷縷的寒意,滲入足底爬進骨縫。
……她就是裴懷洲找到的新樂子。
她被他盯上了。
“咳唔!”
門子重重咳嗽一聲,斜著眼睛瞟阿念,“客已送了半晌,你還愣在這里作甚?”
阿念不理會門子,慢慢地往回走。也不知裴懷洲怎么引的路,總要穿過許多深幽石徑繁密濃陰,如今循著舊路回去,沒走多久便失了方向,只覺每一處垂花門洞都似曾相識,每一條廊道都無窮無盡。
昏頭昏腦轉了片刻,依舊不得章法。正四下里張望,后腦勺突然被尖銳物砸中,刺刺地痛。阿念扭頭,見兩個童子騎在墻上,笑嘻嘻地捏著石子打她。那身上穿的,腳上蹬的,都是好料子,辨不出主子還是奴仆。
“喂,你就是那野種帶來的婢子?”他們邊砸石子邊笑,“可巧撞見了,聽說你們是從使寧來的,大老遠巴巴地跑來,臉皮厚得很。”
阿念抬起胳膊擋石子,左躲右躲,依舊被劃傷了臉。
“明知道這里不待見野種,怎地一接就來?來便來了,還不老老實實待在別院,跑到主宅污了這地。快滾,滾回去,別讓各房娘子瞧見這等腥臊下賤的偷貨!”
兩個童子越罵越起勁,一時也不知在罵阿念,還是辱罵季隨春。
據說真正的季隨春原本養在使寧縣,生母出身柳巷,多年來倚仗著季家三老爺寄來的銀錢糊口。前些日子那女郎病故,死前托了封信送到三老爺手中,這才有了裴七郎君遠行接人之事。
人是“接”回來了,待遇差得很。
阿念抱住腦袋,退了幾步,又聽見刺耳笑罵:“也不知你這婢子與野種是何種關系,瞧著不干不凈的,莫不是早早備著的通房?你與野種夜里睡覺么?”
阿念猛地抬頭。
她的眼睛偏圓,形似杏子,卻少了幾分嬌媚,安靜且木然。如今冷冷地盯著他們看,便像是冬夜寒刀,挾著血腥氣扎進肺腑。
兩個童子吃了一嚇,正想說些新的刻薄話,底下的阿念毫無預兆朝他們沖過來!
“作甚……啊呀!”
不知哪個先仰了身子,連忙拽住另一個,兩人齊齊搖晃著跌落墻根。阿念自地上抓了把碎石草屑,狠狠朝他們身上砸,砸得兩人哎喲叫喚此起彼伏。
“你……你敢打我們?你知道我們是哪個院子的么?”
阿念不曉得。
她連這宅子的路都認不清。
眼下她只想教訓他們。拿石子打,抓了土灰揚他們的眼,見他們連滾帶爬地跑,便一路追上去。繞過爬滿了綠藤的矮墻,穿過迂回幽深的廊道與叢生的雜草,在他們又驚又恨的咒罵聲中撲上去,險些扯住一人發髻。
偏巧那小童挨著廊角,肩膀一扭,繞進潑潑灑灑的紫藤簾幕去了。阿念掀開藤蔓追了幾步,忽覺周圍光線變暗,置身狹窄甬道不分南北東西。
走錯了?
阿念側耳聽了聽,依稀捕捉到粗重呼吸,就在不遠處。
她加快步伐向前追去。甬道陰暗泛潮,細細密密的寒涼扎著面皮脖頸,脊背卻出了一層熱汗,胸腔里那顆心怦怦地蹦。耳聽得喘息聲漸近,眼中所見皆是模糊灰黑的暗影,料想前方又是拐角,那惡毒小童定然躲在拐角后伺機而動。
阿念捏緊了手心的石子。她篤定主意跨出一大步,粗重喘息忽地噴到面上來!
不對!
阿念驚得脊背炸起寒粟,急忙向后躲避。可惜已來不及,鐵似的手掌握住了她的脖頸,將她整個兒拽出去。身子騰空的瞬間,她才看清楚,前面根本不是什么拐角,而是個不知蹲坐了多久的怪物!
那怪物足有九尺高,形似鐵塔黑山,蓬頭垢面不見真容。遍身衣衫襤褸如破布,遮不住肩膊脊背隆起的肌肉。
當它提著阿念站起來,腕間粗如兒臂的鐐銬也撞在她單薄的胸膛上,砸出沉悶響聲。
“唔……”
阿念吃痛弓背,拼命抓住它那只鐵鉗般難以撼動的手,指甲在粗糙皮膚上劃開許多血道子。縱使如此,怪物仍然沒有卸力,胳膊一甩,將個瘦骨伶仃的阿念重重砸在地上。
所幸此處是庭院。
阿念倒在松軟的草皮上,腦袋肩膀胯骨無一處不痛。她覺著自己仿佛被拆散了胳膊腿腳,內里臟器胡亂流了一地,沒什么物件留在身軀里。
只有痛。
將死的痛。
眼球好像也跌散了。睜眼閉眼好幾次,才勉強看得見周圍朦朦朧朧的景象。那同樣朦朦朧朧的臟污怪物,遲鈍且緩慢地蹲下來,再次捏住她的肩膀。
阿念張嘴,發不出聲音的喉頭滿溢血腥氣。
遠遠地似乎響起敲門聲。不知是哪道門,不知來的是誰。嗡嗡作響的耳朵里,只能聽到若有若無的聲音。
“……桑娘……”
來人約莫是個中年男子,嗓音疲憊柔和。他出聲的剎那,落在阿念肩頭的鐵掌,一寸寸收了回去。
阿念艱難地咽了一口血唾沫。她瞪著面前的怪物,這怪物竟然沒再動作,只偏了偏雜草似的腦袋,仿若在聽門外的動靜。
“桑娘。”那個聲音繼續說話,隔著一道門,“許久未見了,我來看看你。方才遇見四弟院子里的書童,他們性子頑劣,不知有沒有闖進來沖撞你?”
怪物沒有反應。
阿念也靜靜地不動彈。
她勻著呼吸,待自己緩過勁兒來。耳朵眼睛漸漸清明,方察覺此處是個四四方方的小院。中庭荒蕪破敗,多有積水枯葉,四面院墻高聳,頂上還罩著數層漁網。
那漁網明明滅滅,乍一看,仿若掛著無數銀珠。燥熱夏風穿過半空,銀珠隨即搖擺晃動,現出原形來。
竟是條條綴網的尖刃。
“料想他們不敢進來。”那中年男子自言自語,笑了下,“畢竟桑娘勇武有如殺神,即便在這院子里住了十年,也變不得賢淑妻。若是有人膽敢冒犯你,你早就扭了他的脖子。”
阿念盯著一動不動的怪物,試探著爬起身來。它沒有搭理她,猶自坐在臟污的泥水與雜草間,滿頭亂發遮掩面容。
門外的人還在說話。阿念扭頭望了一眼,那門嵌在院墻里,被許多縱橫交錯的鐵條釘死了,封嚴了。她看不到說話人,只能靠聲音大致勾勒出個儒雅文弱的模樣。
再回頭,視線越過怪物肩膀,能見到一座破爛堂屋并兩側耳房。堂屋的門沒了蹤影,隱約窺見里面懸掛的山水畫卷,墨跡彎曲模糊。
“過了今日,桑娘便也到了不惑之年。母親不愿我來見你,但我已有兩三年沒來看望,怕你心生怨懟。”男子說道,“桑娘,你莫要怨我。十二年前你嫁與我,別人都夸我好福氣,能與平定江州亂寇的夔山鎮將軍喜結連理。家中高堂雖心有擔憂,卻也愿意仔細教你內宅之道。你卸了甲,成了妻,我原以為你也能在這一方天地施展拳腳。怎料你總與叔伯妯娌紛爭不斷,傷了祖父和父親,又傷了秋雁腹中的孩兒……”
話語停到此處,隱約有悲戚之音。
阿念歪斜著身子,捂住自己疼痛的肋骨,越過怪物走向先前那條隱蔽甬道。它就藏在耳房旁側,被縱橫亂生的紫藤覆蓋著,只露出個半人高的洞口。
阿念走得很小心。鞋子踩在地上,發出細微的聲響。這聲響,又被門外男子的話語所遮蔽。
“我知道你恨我婚前有人,可秋雁腹中的孩兒何其無辜!桑娘,孩子沒了,我只將你關在此處思過,可你毫無悔改,依舊要鬧,要出來……母親怕你犯下更多殺孽,才教我封起這院子,可你從此不愿再與我說半句話。桑娘,桑娘啊。”
他嘆息著,“十年過去了,當初下旨指婚的那位,也葬了陵寢,不是今朝的天子了。我今日與你說這許多話,只望你清醒過來,記起舊事,放下與我的仇怨罷。孩子們都大了,我再過來也不好,從此往后,你我此生不復見。”
聲音落下,再無后續。
阿念也即將走到甬道口。她不意瞥了眼堂屋掛畫,一時間怔住。
那根本不是什么山水畫,是一幅天下輿圖!
東至建康,西到岷山。北過淮河,南達遠海。阿念不曉得自己為何能認得這些地界,但她看到了輿圖上用血涂抹圈畫的痕跡,看到周圍墻壁上交疊重復數不清的血字。
“回”
回哪里?
阿念不懂。
她深深望向庭院中沉默的怪物,怪物猛地竄起,如烈風撞至院門,雙拳錘擊堅固門板,嘴里發出不似活人的嘶嚎。那聲音幾乎能劈開天地,殺盡一切阻攔之物。
咚,咚咚。
阿念聽見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她鉆進甬道,踉蹌著將嘶吼甩在身后,一路逃向聽雨軒。半道遇上了抱著書的季隨春,對方驚愕地丟了書卷,過來扶她。
“阿念,誰傷了你?你疼不疼,我去找醫師來——”
阿念攥住季隨春冰涼的手。
“我見到了一個將軍。”她說,“一個藏在宅子里的將軍。她是瘋的,傻的,她險些殺了我。”
阿念不知道自己要講什么。身子痛極,頭顱腫脹,浮著條條紅痕的脖頸瞧著格外觸目驚心。她扯著滲血的嘴角,含糊不清地說話。
“一個將軍,怎么會被關在這種地方?明明能出來,她是不是不知道那個地方能出來?她為什么會嫁給他,為什么他們把她關起來?”
季隨春聽不明白阿念這些顛三倒四的話。
他仰頭望她。長期受磋磨的宮婢即便逃離建康,也依舊瘦瘦小小的,因而身上的傷愈發顯眼。也不知在哪里受的罪,發髻都跌散了半邊,碎軟青絲掩著紅腫的臉頰。
但她的眼里亮晶晶的,盛著光。
她眨一眨眼,那光便落下來,砸在他手背上,潮濕灼熱。
“一個將軍……一個女子做的將軍。”
她說。
“女子也能做將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