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隨春聽了個囫圇。
他還小,垂目思忖的模樣卻像個大人。片刻,他拭去手背淚痕,勉力扶著阿念回聽雨軒。
“我會聽你講。”季隨春道,“你慢慢講,都講給我聽,不必著急。”
阿念便撿著零散的思緒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她走在路上,身子輕飄飄的,胸膛滾熱到燒心的地步,但雙腳又沉重發軟,仿佛深深陷于泥濘。
及至聽雨軒,季隨春已明了事由。他哄她躺下,擰了濕帕子蹲在榻前仔仔細細擦她的臉。
“我去找醫師。順便打問那夔山鎮將軍的事。”季隨春煞有其事地叮囑阿念,“你就躺在這里不要亂動。”
他去了許久。
再回來已是月上樹梢。
隨他同來的醫師性子躁得很,翻藥篋翻得咚咚咣咣,瞧不上季隨春更瞧不上阿念。因著阿念是女子,他問診多有不便,上藥包扎更是絕無可能,徑自將物什扔給阿念要她自己弄。
“一個婢子!五個錢就能買到的婢子,用我這上好的藥!”
醫師罵罵咧咧,臨走前剜了阿念一眼,恨不得她就這么死了。死了,換個新的來,都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阿念將包扎用的細麻布攥在手里,手心舊傷疊著新傷,針扎似地痛。五個錢約莫就是她在這世上的價錢,不管賣她的人是血濃于水的兄長,還是厭煩她的陌生人。
“阿念。”
隔著簾子,里間的季隨春催促道,“你快些擦藥換衣,歇息一晚。”
他沒能打問到什么秘聞。光是請求不耐煩的醫師來這邊,就花了許多工夫,聽了滿耳朵的羞辱笑言。
許是白日里裴懷洲待季隨春甚好,不到夜里,家塾發生的事便飛遍了季宅。一個出身糟污的外室子,被主母厭棄的十歲小童,竟能得了裴懷洲的青眼,實在猖狂討嫌。季隨春去尋醫師的路上,遇見幾遭挑釁,甚至有奴仆伺機搶奪他的木拐。
季隨春拽著木拐不肯撒手,不知被誰踹了一腳,撲在地上,周圍一片哈哈大笑。
于笑聲中,季隨春重又爬起來。他終是走到了季宅的藥房,磨破了嘴皮子,才讓這人移駕聽雨軒。
“阿念,你要照顧好自己。”季隨春坐在里間,手指捏著滾皺的袍角,一點點抻平了,“你好了,我才能放心讀書。莫要再沖動行事了,你我尚未求得安穩之地,若是折在這季宅內該如何是好?況且那裴懷洲,還有些搖擺的意思,但凡對你我不滿意,往后的事便難說了。他能幫我,也能出賣我。”
他沒對阿念講求醫途中的遭遇。
簾子那頭窸窸窣窣,是阿念脫了衣裳在抹藥。手肘,小臂,脖頸,胯骨,全是深紅青紫。她就著燈火舉起胳膊來,仔細端詳,半晌又放下去,嘆了口氣。
瘦骨伶仃的,不行啊。
關在小院子里的人,怎么就能有那般粗壯的臂膀呢?
……都有了那般壯實可怖的身軀,卻還是困在巴掌大的籠子里。瘋了,傻了,甚至不曉得從甬道闖出去。
而今阿念也困在名為季宅的囚籠里。逃也逃不得,活也活得不快活。若能天降神力,哪管這宅院規矩,一路殺出去,裴懷洲的暗樁又如何能攔住她。
無人攔得,便能落得個自在痛快。如此往后,想去哪里去哪里,不必拘在季隨春身邊,也不再擔憂裴懷洲彎彎繞繞的心思。
當下,阿念含糊應承著季隨春的叮囑,和衣躺下。夜里果真做了個拳打四面腳踢八方的夢,和一群面目模糊的人打架,到后來只剩自己孤獨求敗。正叉著腰縱聲大笑,光景忽地變幻,她又回到了棲霞茶肆的屋舍,榻上躺著敞胸露懷的裴懷洲。
夢里的阿念惡從膽邊生,掂著不知哪里出現的繩子,將裴懷洲吊起來。他哼一聲,她就扇他一巴掌,打得他皮肉都腫起來,通身泛著滾熱的粉。那截子窄腰印著交錯指痕,阿念摸一摸,那腰便顫得像沾著露珠兒的柳條。
她兇他:“你還敢不敢再戲弄我?”
懸在半空的裴懷洲連連搖頭,嘴里不知說些什么。阿念湊過去,離得近了,忽然被他啄了一口。
“我怎會戲弄你?”裴懷洲目光纏綿,“我心悅你,你是我的心上人。”
此話落下,阿念眼中所見再度變化。棲霞茶肆融為通紅喜帳,帳前燭火垂淚,帳內男女相對。她端坐榻上,身子裹著層層疊疊的婚服,而裴懷洲手執一柄金玉如意,挑開她的衣襟腰封,將她按在灑滿了蓮子桂圓的榻間。
阿念張嘴要喊,被裴懷洲堵住。
他的聲音也直接喂給了她的唇。
“你是我的了。”裴懷洲笑道,“是我的妻,我的妾,我的婢子,我屋中新的物件。”
阿念渾渾噩噩,仿佛被符咒定住,渾身失了力氣,任由裴懷洲吃掉眼尾的淚。她應當嫁給了他,他們喜結姻緣,從此她便要晨昏定省,跪著伺候新的母親。從此她便要學許多新的規矩,喝許多苦的辣的藥,任由所有人盯著她鼓不起來的肚子。
夢境日月更迭,喜愛她的裴懷洲帶了更嬌艷的女子回來,那女子有著沉甸甸的肚腹,和滿臉驕傲的神氣。
“夫君甚愛月奴。”女子掐著嗓音對阿念說,“你莫要忌妒。”
阿念不覺得忌妒。但不知怎的,她總能和月奴起沖突,周圍的人也總能撞見她不堪發狠的模樣。數不清哪個夜里,月奴與她推搡,失足跌倒下紅不止。裴懷洲趕來,裴懷洲的父親母親趕來,院里院外的奴仆都趕了過來。
一千張嘴巴對著阿念罵,一千根手指戳到她腦門上。
“下作的妒婦!活該投到井里,免得在外面害人!”
阿念掙扎著要逃,被奴仆們按倒在地。她驀地想起來,夢境的最初,自己原是渾身力氣。于是她甩開桎梏,一路打出去,即將踏出家宅時,面前出現了裴懷洲。
“你要到哪里去?”裴懷洲問,“這里是你的家。”
阿念晃了晃糊涂的腦袋。她有些清醒了,清醒到幾乎能夠意識到這是夢。
“這不是我的家。你也不是我的夫君。你攔不住我,走開。”
裴懷洲笑起來,按住阿念肩膀,咬著她的耳朵說話:“我如何攔不住你?你既嫁與我,便是我的東西。”
家宅大門瞬間消失,破落小院圈住自己。阿念抬手,手腕掛著鐐銬;抬頭遠望,裴懷洲遙遙站在門外,多情眼眸冷淡如水。
“再見,阿念。”他說,“我已厭棄你,以后你便待在這里,莫要發瘋嚇到別人。”
阿念奔向院門,然而院門堅固不可開。她磨爛了指甲,錘破了手,也無法離開院落半步。春花秋月冬雪一年覆一年,她貼在門縫上,對外面路過的人求救,誰也不回應,誰也不在意。
直至她死,尸身腐爛,永永遠遠留在這院子里。
“……”
阿念睜眼,在晨光與喜鵲的鳴叫聲中默默蓋住了臉。須臾,她又拿開手,看向榻前的季隨春。
“你何時過來的?”阿念記得昨夜兩人分睡,“怎么也不吱一聲,怪嚇人的。”
季隨春盯著阿念的臉,平靜道:“喊了,喊你醒來。可你魘著了,滿嘴只顧叫人,我喊不醒。”
阿念不想回顧那等荒唐糟心的夢。約莫是白日里誤闖異地,才有此一夢。
她扶著脖子坐起來,隨口發問:“我叫人?叫誰?”
季隨春幽幽道:“裴懷洲。”
阿念聽不得這名字,一聽就渾身惡寒。她扭頭看他,對方繼續解釋:“總計二十三次,叫的都是他。想來裴郎風姿過人,阿念念念不忘。”
阿念哇了一聲:“三個念字,真好玩。”
季隨春:“……”
無話可說的他轉身收拾書冊準備出門。
阿念撐著酸痛的身子出去洗臉,用拔涼的井水,激得自己徹底清醒。
醒了就好。
她心有余悸。夢再荒唐也是夢,這么一比較,醒著的時候還挺好,日子沒那么艱難。畢竟平日里不用天天見到裴懷洲。
“為何不想見我?”
身側響起輕佻男音。
阿念驚得灑了舀水的銅勺。她先意識到自己將心里話說出了口,繼而看清院子里多了個大活人。發束半幅巾幘,錦白衣袍勾勒墨色經文,外罩素紗禪衣,正是雅致風流的裴懷洲。
裴懷洲彎起薄唇,似乎很樂意見到阿念失態模樣。
阿念沉默,轉而抓住洗臉銅盆,將自己的臉狠狠扎進去。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再抬頭,**的視野里有個**的裴懷洲。被淺淡的水色籠罩著,竟然更賞心悅目。
“你……”阿念出聲,嗓子有些沙啞,“裴七郎君怎會來這里?”
裴懷洲訝然反問:“我如何不能來?”
他打量四周,正好季隨春拄著拐挾著書出來,四目相對。裴懷洲彎了眼,笑道:“季小郎君,今日有簪花宴,我來請季家諸位郎君一道同行,你要不要來?賞花論酒,暢談經義,也算個出人頭地的機會。”
季隨春并無激動之意,只喚阿念:“你過來。”
裴懷洲道:“小娘子也可隨從。”
阿念心里煩,悶聲道:“聽雨軒哪來這么大的面子,要裴七郎君親自來接人。”
“興起而至,談論面子不免敗興。”裴懷洲左手一翻,變出一串玲瓏剔透的紫玉步搖,簪在阿念發間。“果然好看,不愧是我的眼光。”
阿念抬手要拔掉步搖,裴懷洲已然越她而去,行至季隨春面前,猝不及防將人架起,揚聲道:“季小郎君已得!”
外頭頓時起了嘻嘻哈哈的笑鬧,一群年輕子弟闖進門來,歡呼著搶過季隨春,七嘴八舌道:“走罷!走罷!我們再去捉下一家的人!”
被人架著胳肢窩,半空里晃蕩的季隨春傻了。
想不通眼下情形,感覺自己沒睡醒的阿念也傻了。
她追著這群人出去,又被他們挾裹著,稀里糊涂離了季宅。外頭停了不少車馬,轡頭轅軛皆纏繞鮮花藤蔓,輕紗流珠。裴懷洲登上馬車,季隨春也被送到車上,堪堪回頭喊了聲阿念,周遭熱鬧喧嘩便淹沒了他。
裴懷洲閑閑坐在車里,麈尾遮面,似笑非笑瞥了阿念一眼。
阿念咬牙,爬上這車,毛茸茸的麈尾便拂過她的鼻尖。
“季夏已至,最后一場簪花宴,小娘子何不與我同游?”裴懷洲輕聲說著,隨手抽來一片輕紗,攏住阿念尚有淤青的脖頸。那些與他相熟的年輕郎君各自乘馬駕車,一群人烏泱泱奔向大道,且行且歌。
最好的夏日,最好的年紀。隨性出游,快意招搖,不循倫常。
途徑茶肆酒坊,樓上的男女紛紛探出頭來,將鮮果香囊投擲車上。阿念初次見到這般景象,禁不住探頭,又被裴懷洲拉了回來。
“當心。”他低聲道,“仔細被砸傷。”
阿念心里提防,掙開裴懷洲。她身子虛,車馬又不穩,一時朝旁邊跌去,幸好季隨春張開雙臂迎住。
“莫要碰她。”尚且年幼的季隨春抱住阿念,與裴懷洲對視,一字一頓道,“她是我的人。”
“……哦?”
裴懷洲笑容加深,捉摸不透的目光落在阿念身上,“小娘子,你是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