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合的院子,一如既往的安靜。
與福運樓那邊的劍拔弩張不同,這里只有夜風拂過竹葉的沙沙聲。
書房內。
魏合并未批閱公文,而是在一張寬大的書案前,臨摹著一幅山水古帖,神情專注,落筆沉穩。
親兵通報之后,徐長風邁步而入,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墨香。
“魏大人。”
“何事?”
魏合沒有抬頭,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手中的筆,依舊在宣紙上游走,勾勒出連綿的山巒。
“卑職......有要事稟報。”
徐長風深吸一口氣,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是卑職失察,擅自調動玄字營鎮魔衛,由姜郎將調遣,若因此釀成大禍,卑職愿一人承擔所有罪責。”
說完,他便深深地低下了頭。
書房內,一片死寂。
良久。
魏合終于停下了筆,他端詳著自己的字,似乎頗為滿意,這才緩緩抬起頭,看向徐長風。
“這么說,人確實是你批的?”
“......”
徐長風的臉色,難得地熱了起來。
說來也是可笑。
他徐長風自詡智珠在握,竟會被一個丫頭片子三言兩語,說得稀里糊涂,鬼使神差地便應了她借人的請求。
“卑職......有罪?!?/p>
徐長風再度躬身,聲音沙啞。
魏合卻搖了搖頭,將那幅剛剛完成的字帖吹了吹,隨手放到一旁。
“無妨?!?/p>
“嗯?啊?”
話音落下,徐長風疑惑看去。
無妨?
今日,那丫頭很有可能要與寶剎寺的成丹境高僧對峙,甚至可能直接動手......
這叫......無妨?
魏合站起身,緩步走到窗前,負手而立,目光悠遠。
“長風,你來隴右,多久了?”
“回大人,七年零三個月?!?/p>
“七年了啊......”魏合輕聲感慨,“那你覺得,如今這隴右都司,最大的弊病是什么?”
聞言,徐長風不知該如何回答。
是人手不足?
還是缺了一位都司指揮使坐鎮?
魏合沒有等他回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是刀鈍了?!?/p>
“鈍到玄門世家,早就敢對我等陽奉陰違,鈍到連佛門的狗,都敢在我鎮魔司的頭上,狺狺狂吠?!?/p>
徐長風的瞳孔一縮。
他哪還能不知道對方的意思?
細細想來,那丫頭最早是魏合親自挑選入隊的,關系比與他熟絡不知多少倍。
姓姜的既然能來找他,怎么可能沒去找過魏合?
哪還要他多嘴?
將徐長風神情變化收入眼底,魏合微微一笑:“自我朝立國,太祖皇帝設鎮魔司,監察天下妖魔,先斬后奏,皇權特許,何等威風?”
“可你看看現在。”
“指揮使一職空懸了多久?不過一年?!?/p>
“這一年里,隴右道上上下下,從官府到江湖,從世家到宗派,有幾個還記得我鎮魔司?”
“他們只記得,我都司如今人手不足,捉襟見肘,他們只記得,我都司無指揮使坐鎮,上頭無人,他們只記得,如今的都司,見了寶剎寺,也要客氣三分?!?/p>
“鎮魔司鎮魔司,鎮的是妖,除的是魔,可他們似乎都忘了后兩個字......”
...
“拿下!”
話音未落,姜月初身后數十名玄字營的鎮魔衛,便如出閘的猛虎,轟然散開!
“鏘!鏘!鏘!”
腰刀出鞘,寒光連成一片。
“嘩啦——”
冰冷的鐵鏈被甩在地上,發出刺耳聲響。
“鎮魔司辦案!都他娘的給老子抱頭蹲下!”
“啊——!”
“別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官爺!官爺饒命!此事與我無關??!”
大堂內瞬間亂作一團,平日里在涼州府作威作福的豪紳,在鎮魔司真正動手的時候,方才想起來——
眼前這伙人,乃是朝廷最為兇煞的鷹犬!
錢鴻的臉色,已是一片死灰。
其他人下場如何,他不知道。
但錢家出了錢少游這么一個魔丸,滿門抄斬,都是輕的!
他猛地轉過身,連滾帶爬地撲到主桌前,一把抱住忘塵的小腿。
“大師!大師救我!救救錢家啊!”
“我錢家對佛祖一片赤誠,您不能見死不救??!”
“大師??!”
其余幾個還未被拿下的豪紳,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紛紛哭喊起來。
“大師,您說句話啊!”
“求大師為我等做主啊!”
“......”
忘塵臉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目光死死盯著那少女。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
這丫頭,怎么敢如此大膽?!
殺了慧明、慧遠兩個不成器的聞弦境小輩,也就算了。
自己堂堂寶剎寺戒律院首座,成丹境的大能,親自坐鎮于此,她竟還敢如此放肆!
真當他寶剎寺無人?
真當他這成丹境是擺設?
他甚至開始懷疑,這丫頭是不是有什么滔天背景。
否則,區區一個六品郎將,哪來的膽子,敢在隴右地界,與他寶剎如此撕破臉皮?
眼看有幾個鎮魔衛,已經向他走來。
他的面色漸漸陰沉下來。
無論如何,是不能被帶走的。
真進了鎮魔司,黑的白的豈不是由對方隨便說?
念頭至此,他猛地一拍桌子,整張圓桌轟然炸裂,化作漫天木屑!
轟——!
成丹威壓,如山崩海嘯肆虐。
“貧僧就坐在此地,我看今日,誰敢動我寶剎?!”
幾個靠得近的鎮魔衛,只覺得胸口一悶,被駭得連連后退,臉色漲紅。
剛想發作,卻聽聞對方所說的話,這才反應過來。
“我滴個乖乖......”
他們得了徐長風的調令,知道今日一切聽姜月初行事。
本以為不過是配合郎將抓幾個不開眼的百姓,殺雞儆猴,立個威風。
可誰他娘的能想到。
這飯局上,竟坐著寶剎寺的人?!
一時間,所有鎮魔衛都猶豫了,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再上前一步。
眼看無人敢動。
忘塵臉上露出了一絲譏諷。
一個初入成丹的黃毛丫頭,就算再如何無法無天,又能怎樣?
在這涼州府,除了魏合這般老牌成丹境親自前來,否則,誰能動他?
然而,還沒等他嘴角的弧度完全揚起。
一碗帶著熱氣的湯羹,兜頭蓋臉地朝著他的面門砸了過來!
速度之快,甚至讓他都來不及反應!
啪!
滾燙油膩的湯汁,混著菜葉,糊了老僧滿頭滿臉。
他駭然抬頭望去。
只見少女面無表情地收回手。
“一把年紀了,學什么歪嘴笑,真當你是龍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