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晃,初八這天。
天剛蒙蒙亮,陸家小院里已經忙活開了。
沈清秋幫陸江河整理著衣服的領口,眼神里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江河,這次進城,你要萬事小心。”
沈清秋一邊說著,一邊將幾個昨晚特意包好的禮盒放進陸江河的藤條箱子里。
這幾個盒子與給供銷社的那種大紅大綠、喜慶熱鬧的風格截然不同。
那清冷的牛皮紙上,依舊是那蒼勁的雪松和破雪而出的榛蘑,透著一股子孤傲的文人風骨。
“放心吧。”陸江河握了握妻子的手,掌心的溫度讓她稍稍心安。
“王德發是只笑面虎,但他也是個貪吃的老虎,只要我手里的肉夠肥,他就舍不得咬我。”
陸江河提起藤條箱,頂著風雪,進了縣城。
到了鋼鐵廠后勤處,氣氛果然有些不對勁。
疤臉正站在辦公室門口,一臉的嚴肅。
他一把拉住走廊里的陸江河,壓低聲音道。
“陸兄弟,王科長發了大火,茶杯都摔了!”
“說要撤了你的單子,讓你滾蛋呢!”
果然,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陸江河和雷春雨達成合作的事,雖然發生在紅星大隊。
但在這種縣城的人際圈子里,稍微有點風吹草動,王德發這種人精立馬就能收到消息。
“因為供銷社的事兒?”
陸江河神色未變,只是緊了緊手里提箱子的手。
“可不是嘛!”
“王科長,說你腳踩兩只船,把給他的特供賣給了那幫大老粗!”
“陸兄弟,一會你進去說話可一定要小心。”
陸江河拍了拍疤臉的肩膀,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冷笑。
辦公室的大門虛掩著。
陸江河剛推開門,還沒來得及叫人。
一個白色的搪瓷茶缸子就咣當一聲砸在了他腳邊,熱水濺了一地,冒著白氣。
“你還有臉來?!”
王德發坐在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后面,臉黑得像鍋底,手里的鋼筆敲得桌子震天響。
“陸江河,我當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你也是個眼皮子淺的東西!”
“前腳拿了我的條子,后腳就跟雷春雨那個潑婦勾搭上了?”
“而且,我為了這事兒,特意給你漲了一成的價。”
“怎么著?是覺得我王德發給不起錢?”
“還是覺得供銷社的雷春雨比我面子大?”
“拿著你的破爛,給我滾蛋!那點野豬肉和山貨誰送不是送?”
“以后別讓我在這看見你!”
屋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疤臉縮在門口大氣都不敢出。
陸江河沒有彎腰去撿茶缸,也沒有誠惶誠恐地道歉。
他反而笑了,笑得云淡風輕,甚至有些肆無忌憚。
他大步走到辦公桌前,打開了藤條箱。
“啪!”
第一個盒子被他隨手扔在桌角,發出一聲輕響。
那是給供銷社準備的。
紅紅綠綠,畫著大胖小子抱鯉魚,看著熱鬧,但在這種嚴肅的辦公室里顯得俗不可耐。
“王叔,您讓我滾沒問題,這玩意兒,確實不配進您的門。”
陸江河指著那個紅盒子,語氣帶著幾分輕蔑,仿佛那是一件垃圾。
“這是給雷春雨那種大老粗,給村口老太太看個樂呵的俗物。”
“她要我也就給她了,反正是賺個吆喝,給咱們鋼鐵廠的貨當個墊腳石。”
緊接著,陸江河神色一肅,原本隨意的姿態瞬間變得莊重。
他雙手捧出另一個牛皮紙盒,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捧著一件易碎的古董。
他小心翼翼地將盒子放在辦公桌的正中央,那是王德發視線最聚焦的地方。
“但這個……”
陸江河聲音壓低,帶著一絲蠱惑。
“是給您,和那些真正懂行、有品位的大領導品鑒的。”
“這些人,那是喝過墨水、見過大世面的。”
“他們要的是什么?是意境,是風骨,是雪底蒼松的那份高潔!”
陸江河指著那個雪松禮盒,聲音低沉而富有感染力。
清冷的牛皮紙上,蒼勁的孤松傲雪挺立。
幾朵破雪而出的榛蘑畫得栩栩如生,旁邊兩行小楷風骨錚錚。
這兩個盒子放在一起,那種巨大的反差感,簡直就像是鳳凰站在了土雞旁邊。
王德發剛想罵出口的話,硬生生卡在了嗓子眼。
他的目光被那個雪松盒子牢牢吸住了,眼神里的怒火瞬間凝滯。
陸江河捕捉到了那一瞬間的眼神變化,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道。
“王叔,您是場面上的人,您最懂這個理兒。”
“要是領導來視察,看到滿大街都是這種大紅大綠的俗貨,他也只會覺得那是大路貨,沒什么稀奇。”
“但如果這時候,唯獨在您的桌案上,擺著這么一盒清冷孤傲的雪松。”
“那叫什么?那叫鶴立雞群!那叫眾人皆醉我獨醒!”
“俗,是為了襯托您的雅!”
“要是沒有雷春雨滿大街賣那俗貨,誰能顯出您王大處長的格調高人一等呢?”
這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不僅巧妙地化解了危機,更是把王德發捧到了天上。
這叫什么?
這叫階級劃分!
陸江河這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訴王德發。
您是雅人,雷春雨是俗人。
您的貨是給貴人的,她的貨是給俗人的。
這不僅不沖突,反而更能襯托出您的尊貴!
這一記馬屁,簡直是精準地拍到了王德發的心縫里。
辦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足足三秒。
王德發緊繃的肩膀松弛了下來,臉上那層寒霜,肉眼可見地化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力壓抑卻又掩飾不住的得意。
他緩緩伸出手,摸了摸那個雪松盒子,最后長長地吐出一口煙圈,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你小子……”
王德發指了指陸江河,無奈地搖了搖頭,語氣里的火藥味徹底沒了。
“這張嘴啊,真是不賴!”
“行吧,算你有理。”
“不過江河啊,這分寸你得把握好。”
”那種俗貨隨便雷春雨怎么折騰,但這雪松盒子,要是讓我看見流出去一盒……”
“王叔放心。”陸江河立刻接口,眼神堅定.
“最好的蘑菇,永遠只進這雪松盒子。”
“這全縣獨一份的體面,只在您手里握著。”
“嗯,去吧,把貨交給疤臉,去財務把錢結了。”
王德發揮了揮手,重新拿起了筆。
從辦公室出來,陸江河后背已經出了一層薄汗。
和這種老狐貍打交道,每一句話都是在走鋼絲。
剛下樓,他在樓道陰影里拉住了疤臉。
一個厚厚的信封,不動聲色地塞進了疤臉的軍大衣口袋。
“疤臉哥,這是這趟貨的損耗分紅。”
“王叔那是雅人,不管俗事,這俗事,還得咱們兄弟多操心。”
疤臉捏了捏信封的厚度,臉上的橫肉都笑開了花,剛才的擔憂早拋到了九霄云外。
“哎呀兄弟,你這也太客氣了!”
“放心,王叔那邊有我盯著,哥哥我肯定替你兜著點!”
陸江河走出鋼鐵廠大門,看著漫天風雪,眼中閃過一絲冷光。
錢他賺了,人他穩住了。
但他知道,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