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六這天。
破七之前。
紅星大隊的寧靜,再次被一陣熟悉且狂野的拖拉機轟鳴聲徹底撕碎。
“突突突!!!”
那聲音帶著一股子橫沖直撞的霸氣。
從村口一路響到村西頭,就像往平靜的魚塘里扔了顆深水炸彈。
最后伴隨著一聲刺耳的剎車聲,一輛軍綠色的手扶拖拉機穩穩地停在了陸家小院的門口。
這動靜太大了,沒過兩分鐘,半個屯子的老少爺們都端著飯碗探頭探腦地圍了上來。
“這誰啊?大過年的開拖拉機進村?”
“哎喲,那是縣供銷社的主任雷春雨!”
“聽說那可是個女羅剎!出了名的暴脾氣!”
在眾人的議論聲中,雷春雨依舊是那身紅綠大花棉襖配軍大衣的行頭。
她風風火火地跳下車,把手套往兜里一揣,大步流星地走到院門口。
陸江河正在院子里掃雪,聞聲放下掃帚,笑著迎了上去。
還沒等陸江河開口,人群里突然擠出一個佝僂的身影。
正是聞聲趕來,憋屈了好幾天,一直伺機報復的李保田。
李保田一看這陣仗,覺得機會來了。
他幾步竄到雷春雨面前,指著陸江河陰陽怪氣地高聲喊道。
“雷主任!您來得正好!”
“我是本村支書李保田!”
“我要舉報陸江河這小子在家里搞投機倒把,弄些破爛騙公家的錢!”
“這是挖社會主義墻角,您可得擦亮眼睛啊!”
全場瞬間死寂。
圍觀的村民們都屏住了呼吸。
他們心想陸江河這下要完,被支書當著官家人的面舉報,這還能有好?
陸江河站在臺階上,手插在袖筒里,似笑非笑地看著李保田。
他連一句辯解都沒有,仿佛在看一個小丑表演。
雷春雨眉頭一皺。
她轉過身,那雙銅鈴般的大眼上下打量了一下李保田,臉上橫肉一抖。
“你誰啊?咋們認識嗎?”
“我……我是紅星大隊支書……”
李保田被這眼神瞪得心里發毛。
“邊兒呆著去!”
雷春雨一揮那蒲扇般的大手,像趕蒼蠅一樣直接把李保田扒拉了個踉蹌。
“啥破爛?那是咱們縣供銷社重點扶持的特產!”
“是給縣里爭臉面的政治任務!你不懂別跟著瞎摻和!”
說完,她直接無視了臉色漲成豬肝色的李保田,沖著陸江河大嗓門一吼,震得房檐上的積雪簌簌直落。
“老弟!貨呢?都搬出來!”
“讓這幫不開眼的都好好看看!省得他們整天在那瞎琢磨!”
“得嘞!”陸江河一揮手。
陸江河和沈長林配合著,將那五十盒碼放整齊的禮盒,一箱箱搬到了院子里的石碾盤上。
那一瞬間,村民們的眼睛都直了。
只見那一個個方方正正的盒子上,不再是那種灰撲撲的牛皮紙。
而是用喜慶的紅紙封邊,上面畫著栩栩如生的年畫。
有的是五谷豐登,有的是胖娃娃抱鯉魚,還有的是瑞雪紅梅。
每一個盒子上,都蓋著那枚醒目的紅印章。
【供銷社甄選·紅星特產】。
在皚皚白雪的映襯下。
這堆紅彤彤的禮盒顯得格外扎眼,透著一股子連縣百貨大樓里都少見的高級感。
“乖乖……這還是咱山里的蘑菇嗎?”
“這一盒得賣多少錢啊?看著跟金元寶似的!”
雷春雨隨手拿起一盒,那滿意的神情溢于言表。
她是個場面人,太懂怎么在老百姓面前立威了。
“陸老弟,這也帶派了!姐果然沒看錯你!”
“我要的就是這股子喜慶勁兒!”
“你這玩意兒往柜臺上一擺,那就是咱供銷社的門面!”
說完,雷春雨看出了周圍村民眼神里的探究,更看出了李保田那張老臉上還沒褪去的嫉恨。
她冷笑一聲,直接從懷里那個貼身的布包里,掏出了一沓厚厚的、還帶著體溫的大團結。
那嶄新的票子,在冬日的陽光下泛著誘人的油墨光澤,瞬間吸住了所有人的魂。
“陸老弟,咱們供銷社從不虧待手藝人!!”
雷春雨沒有直接把錢遞過去,而是當著全村人的面,開始數錢。
“啪!”
雷春雨將第一張錢,重重地拍在陸江河手里,聲音清脆悅耳。
“這是設計費!”
“啪!啪!”又是兩張。
“這是辛苦費!”
雷春雨每拍一張,圍觀村民的心臟就跟著顫一下。
這么多錢啊!
這可是一家子好幾個月的生活費啊!
“一、二、三……五!”
整整五張大團結,疊在了陸江河手里。
雷春雨數錢和拍錢的聲音,比過年的鞭炮還響亮,還動聽。
李保田站在人群最前面,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那每一道聲響,都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老臉上,抽得他眼冒金星。
他想走,可腿像灌了鉛一樣挪不動。
他想罵,可面對代表官方財大氣粗的供銷社主任,他這個小支書屁都不敢放一個。
“老弟,這錢你拿好!”
雷春雨拍完最后一張,環視了一圈圍觀的村民。
然后目光最后落在李保田身上,冷哼一聲,聲音傳遍全場。
“這是咱們供銷社給手藝人的尊嚴!”
“以后誰要是敢說陸江河是搞投機倒把,那就是跟我雷春雨過不去,跟縣供銷社過不去!”
陸江河看著手里沉甸甸的鈔票,又看了看面無人色的李保田,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謝雷主任賞識。”
“這錢,雖然拿著燙手,但心里熱乎!”
雷春雨也不磨嘰,大手一揮讓手下裝車,隨后再次跳上拖拉機,沖著陸江河一抱拳。
“老弟,姐就先走了!我要趕忙回去擺柜臺!”
“突突突。”
拖拉機噴出一股黑煙,揚長而去,留下一地羨慕嫉妒恨的目光,和那個被徹底無視的李保田。
這一刻,陸家小院不再是那個破落戶的窩,而是成了全村人眼里金光閃閃的聚寶盆。
李保田縮在墻根底下,看著那一沓錢,眼里的怨毒幾乎要溢出來。
自從那天分肉大會被氣暈過去后,他在家里躺了好幾天,今天本來想出來透透氣,沒想到又丟了一次臉。
供銷社的拖拉機,竟然成了陸江河的私家貨車?
看著雷春雨對陸江河那副稱兄道弟的模樣,再看看那一箱箱搬上車的精美禮盒。
李保田的心里就像是被毒蛇啃噬一樣難受。
“好你個陸江河……你這是在搞資本主義復辟啊……”
李保田咬著那幾顆殘留的黃牙,眼神陰鷙。
“私自加工,私自倒賣,還拉攏國家干部,這可是典型的資本主義尾巴!”
“你以為抱上了供銷社的大腿我就治不了你了?”
“這年頭,有些帽子扣下來,就是供銷社主任也保不住你!”
李保田轉過身,一瘸一拐地朝著大隊部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在雪地里顯得格外佝僂,但那股子要拉著人同歸于盡的陰狠勁兒,卻比這冬日的寒風還要刺骨。
他要去求人,他要去寫信。
寫一封能讓陸江河家破人亡的舉報信。
既然在村里斗不過你,那我就引天雷來劈你!
而此時,回到屋內的陸江河正數著手里的錢,對李保田即將到來的報復一無所知。
送走雷春雨后,陸江河看著空了一半的堂屋,眼神變得幽深。
供銷社這邊的戲臺子算是搭好了。
鋼鐵廠那邊,后天他得過去一趟。
他知道自己和供銷社雷春雨合作的事情瞞不住王德發。
王德發肯定會認為自己腳踏兩只船,破壞了之前的獨家供貨約定。
與其被動等待王德發上門來找茬,不如自己主動出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