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茶水間熱鬧的八卦氣氛大相徑庭,外面正嚴陣以待。
“小鄭總,您這不地道啊,出了事兒也不給我提個醒兒。”
平時在企業(yè)里呼風喚雨的幾個老總都沒敢端架子,追在一鄭東躍身后,叫苦不迭,“祖宗不會是來發(fā)難的吧?華南的基金也不歸我們管,責任總不能平攤吧?”
“沒摻和你著什么急?”鄭東躍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他斜了后者一眼,“少在我這兒試探,老子剛忙完從紐約飛回來,連個囫圇覺都沒睡,你們不比我消息靈通?”
“話是這么說,就祖宗那脾氣,”中年胖子訕笑了兩聲,“我怕我提前退休。”
由不得他們不小心,葉延生確實不是個好糊弄的主兒。
葉延生22歲之前的履歷,詳情不可查,外界只知道他在部隊。
葉家明顯對他寄予厚望,他在同輩里也算得上出類拔萃,但不知什么緣故,中途轉(zhuǎn)業(yè)從商。
即便如此,他這幾年的經(jīng)歷,也讓人心驚:
賓大沃頓商學院提前畢業(yè),國內(nèi)【圖靈序列】團隊成員之一,國外在校期間成為紅楓基金合伙人,短短三年時間,剝離勢力,創(chuàng)建T&C。
創(chuàng)建初期遭到海外資本圍剿報復,在對沖階段,葉延生做局引西方寡頭下水,利用規(guī)則和人脈,逆風反殺,他的手段和魄力初露端倪。
同一年,他對幾家科技和傳統(tǒng)項目投資,搶占了新興賽道,眼光毒辣,出手果決。在紐交所、港交所和國內(nèi)A股成功上市的公司,后續(xù)市資基本全部飆升,從未失手。
至此,葉家商業(yè)版塊的勢力,才開始向他傾斜。
今年7月騰出手來接管葉家產(chǎn)業(yè),他一上位,就以雷霆手段肅清了總部。
葉家產(chǎn)業(yè)的董事長是旁系出身,今年已經(jīng)退居二線,背后資源如何置換,旁系為何肯放權,外界眾說紛紜,總之結果是——
表面上葉延生只是執(zhí)行總裁,實際上有葉家默許,葉家商業(yè)版塊的控制權、決策權和執(zhí)行權盡數(shù)收攏。
期間不是沒有高層想給他下馬威,但他鐵血手腕,面上雖然散漫,卻也是個心臟的主兒。但凡他出手料理,就是狠的,掌權不過幾個月,就拔掉了所有倒刺。
到底延續(xù)了部隊的作風,雷霆手段。
只是這把火,現(xiàn)在怕是要燒到底下了。
“他想讓你退休,用不著親自到場。”
裴澤冷眼旁觀了半天,忽然笑了笑,“再說提前退休也輪不到你做第一人。”
他下巴一抬,“我看那邊的于總更緊張,你去跟他聊聊?”
被點到名的中年男人本就面如菜色,如今又黑了幾分,“裴總,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啊。”
粵城的事兒,按理說已經(jīng)結了,對方也沒交代出什么。
但裴澤、鄭東躍這些人回總部,半點兒風聲都沒透出來,本以為是尋常例會,現(xiàn)在怎么看都像鴻門宴。
一行人各懷鬼胎,陸陸續(xù)續(xù)地進了會議室,微笑著寒暄。
大約隔了十分鐘,會議室的玻璃門忽然被推開,涌動的熱氣迎面而來,和會議室內(nèi)的冷氣相撞。
交談聲戛然而止。
會議桌兩側(cè)的高層不管打著什么盤算,此刻都恭恭敬敬地站起身來。
葉延生面色冷淡,略微示意。
男人眉眼漆黑,氣質(zhì)冷而厲,斷眉添了幾分陰鷙桀驁。他周身肅冷的侵略感似乎實質(zhì)化,把他和會議室里的一行人涇渭分明地切割開,讓人望而生畏。
他身后浩浩蕩蕩跟了一行人,他落坐后,會議室其他人才陸續(xù)入座。
認出證監(jiān)會的人,會議室內(nèi)鴉雀無聲。
真就是閻王點卯,點誰誰死。一直面如菜色的中年男人心涼了半截,癱軟在椅子上,辯解的話都沒編好,就被帶走調(diào)查了。
他心里門兒清,自個兒做過的事抖出來,夠在監(jiān)獄待到死了。
葉延生連一個眼神都欠奉,似乎沒有多余的耐心耗在一個廢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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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那晚說的是“明天見”,但彼此都忙,幾乎碰不著面兒。
轉(zhuǎn)眼到了臘月二十三,北方小年,民間也有“官三民四”的說法。
謝青縵自小在港城長大,她那兒更看重冬大過年,也就是冬至,沒這個習俗。
不過帝都年味正濃,待久了,也會被年節(jié)的氛圍感染。
下午剛簽了合同,劇組還沒官宣。
接下來要拍定妝照,還有個飯局,她就待在酒店——其實霍家在京城有豪宅,可在她名下的只有一處,夠大,位置卻著實有點偏,來回折騰太麻煩。
“早說啊,我都已經(jīng)讓人把附近那套房子清出來了,你直接去住嘛。”
向?qū)氈楦ㄔ挄r,語氣有些不滿,“上次在京城就同你講過,你就是跟我見外。”
她這會兒正在巴塞羅那。
蒙特惠奇山山頂?shù)拿琢_基金會美術館,有一場即將開始的高級腕表發(fā)布會。
“你又不在,我自己住也沒意思。”謝青縵泡在浴池里,慢悠悠地說。
“還說呢,這次你沒來,我都是一個人。”向?qū)氈楸г沽司洹盁o聊死了”,冷笑道,“你都不知道宴前酒會上,有個衰仔將……”
話還沒說兩句,通話就中斷了。
謝青縵不明狀況。
下意識想回撥,她卻在微信彈窗時分了神,誤點了葉延生的號碼。
【信號不好,回聊。】
“喂?”
彈窗和通話幾乎卡在同一時刻。
沒來得及掛斷,謝青縵甚至沒反應過來,葉延生就接了,“怎么了?”
低緩的嗓音懶洋洋的,夾雜在一片嘈雜的聲音里。
靠,這烏龍。
她手機差點掉水里。
“沒事沒事,我其實打——”謝青縵想解釋說“打錯了”,卻聽到了一道女聲。
似乎在唱曲。
最后兩個字堵在喉嚨里,她愣是沒說出口。
是一段清唱。
女聲唱腔細膩,頗有南昆風度,桃花迷人眼,“怕催花信緊,風風雨雨,誤了春光。匆匆忘卻仙模樣,**花月休成謊……”①
他那邊很吵,煙聲酒色,十分嘈雜。但人似乎離得很近,以至于她聽得格外清晰。
“那誰?”
脫口而出的一句,謝青縵問完就意識到,不該多這一問。
她頓了一下,硬生生地轉(zhuǎn)了話鋒,“桃花扇?唱得還挺好聽。”
“嗯?”葉延生不緊不慢地應了一聲,而后不過一笑,嗓音低冷,十足的漫不經(jīng)心,“沒你好。”
什么好不好?
這話聽著涼薄又輕佻,讓人說不出的膈應。
謝青縵莫名梗了一口氣,悶得難受,態(tài)度不由得冷淡下來,“我哪敢跟您身邊的人比?不過是趕上您興致好。”
話說得生硬,她語氣也算不上好,“這么晚了,不耽誤您的好事兒。”
掛斷的動作干脆利落。
耳邊陷入一片寂靜,酒店套房內(nèi)只她一人,這種寂靜讓人無聲浮亂。
心底不受控制地生出一絲燥意,謝青縵閉著眼,往溫水中沉了沉。
幾秒之后,理性讓她本能地清醒過來,她冒出水面,眸底一片清冽凌然:
反應過度了,其實她沒這個立場。
但她也沒打算找補,真心或是假意,她都不能由他當玩物似的擺弄衡量。難不成還要她聽話順從、低眉順眼,隨便他消遣?
【生什么氣?】
她秒回:【手滑。】
【不是吃醋?】
“……”真成。
謝青縵不想接這話。
木質(zhì)的香氛低調(diào)隱秘,但被暖氣和水汽一烘,讓人昏昏欲睡。她伸手扯了下浴巾,從水中起身。
【朋友帶的人,跟我沒關系。】
多新鮮呢,他還用得著跟她解釋?
謝青縵擦拭著濕漉漉的長發(fā),字還沒打完,又彈出一條消息:
【不信你來查崗。】
……她查哪門子的崗?
刪刪改改半天,說辭都沒醞釀好,謝青縵打算放棄這個無聊的話題。
然后她看到他直接甩過來一個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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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延生今晚興致并不高。
他身邊這票人出來玩,花樣不少,但見慣了也就那樣,挺沒意思。
要么是被家里老子三令五申,各種規(guī)矩束縛久了,急需一個宣泄口;要么是自以為萬人之上,**得到滿足后倦怠無聊,尋求更刺激變態(tài)的方式——
其實都一樣,表面衣冠,內(nèi)里禽獸,量仗著家世背景,為放縱找借口。
聲色犬馬處,醉里軟紅塵。
從進來開始,葉延生眼角眉梢都透著冷淡和不耐,幾乎沒人敢來觸霉頭。
只有薄文欽拿他打趣兒,“葉少真夠可以的,平時三催四請不露面,好不容易攢個局,還遲到這么久?”
“怎么著,我還得罰酒三杯,全了你薄大少的臉面?”葉延生挑了下眉。
慵懶無謂的語調(diào),隱有笑意,面色卻未動,依舊是冷的。
足夠低的姿態(tài),卻有種居高臨下的輕蔑。
“少他媽寒磣我。”薄文欽輕笑。
不值一提的玩笑話而已。
這罰酒葉延生敢喝,也得有人敢接才行。
偏偏薄文欽身側(cè)的女孩是個不會來事兒的,當了真,自作主張給葉延生添了酒。
薄文欽瞇了下眼,狹長的眼尾微微上翹,像狐貍一樣,似笑非笑,“表演專業(yè)就教出你這種沒眼力勁兒的?”
算不得興師問罪,但女孩在他身側(cè)顫了下,怯生生地回說,“我學的是昆曲。”
誰問她這個?
正泡在牌桌上的裴澤聽樂了,轉(zhuǎn)過頭,“您這是從哪兒釣的妞兒啊?”
薄文欽眸色淡了三分,顯然是被敗了興,冷言解釋了句,“這可不是我的人。”
哪知葉延生忽然問了一句,“昆曲?”
女孩微怔,點了點頭。
她這會兒終于有點兒伶俐勁兒了,望向薄文欽——后者眼底有一閃而過的詫異,朝她抬了抬下巴。
得到授意,她才微微啟唇,清唱了幾句,“金粉未消亡,聞得六朝香,滿天涯煙草斷人腸……”①
功底是專業(yè)的,但人挺沒勁兒的。
像精致卻全無生氣的牽線木偶,乖巧、聽話,一顰一笑都貼合心意,了無生趣。
謝青縵身上就沒有討好感。
那雙眼太活,可眸色是冷的,總是透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距離感。
她是裝出來的純良,演出來的怯弱,其實骨子里難馴服,天生的清冷淡漠。
似乎只有在電梯里迷亂的那一刻,她才有那么一點真情實感。
葉延生越看越覺得沒意思。
他根本沒想讓這人唱什么昆曲,他對昆曲也沒那么熱衷,他只是突然想起那天的謝青縵。
偏巧在此刻,手機振動起來,他在亮起的屏幕上看到了她的名字,“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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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青縵不知道這些,她只知道葉延生給的位置很隱蔽。
說“隱蔽”是因為,如果沒人提前等在那,她能在胡同里繞半天。
京城衙內(nèi)被家里人耳提面命久了,其實不會泡在太扎眼的地兒。
他們大多會去府右街、北池子和公主府附近,或者更隱秘的場所。
而長安街的俱樂部一類,在12年11月之后,就不再是衙內(nèi)圈“主流”了。也是從那以后,很多俱樂部開放了入會條件,放低門檻,基本上背景看得過去,交足會費就有機會。對比過去,客人的階層一再下移。
真有點背景的,行事作風大多低調(diào)。畢竟家里三令五申,在外面招搖,回家指定吃瓜落兒。
“謝小姐?”私人會所的臺前老板見到她很是客氣,滿面笑意,“您跟我來。”
他說著,給身后人使了個眼色。
謝青縵緩步跟上,過了和璽彩畫施琉璃瓦垂花門,不動聲色地打量了眼。
和尋常四合院還不太一樣,這個私人會所的主體是五進五出的院落,外面用胡同串聯(lián),將不同的小院落設計在外圈,取了很多不俗的名字,互不打擾,十分清凈。
外面跟個迷宮似的,看上去平平無奇,內(nèi)里造價比地價都貴——
一磚一瓦都是前朝遺跡,桌椅板凳全是古董,各種擺件皆為有價無市的拍賣品。
古香古色,鬧中取靜。
過了第二重院落,移步易景,玉竹落影,梅香暗浮,錦鯉從折橋下游過。
她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正立在亭下。
假山流水自成一畫,有一種潑墨寫意的雅致。
葉延生隱在淡淡的墨色里,像封入刀鞘的薄刃,收斂了一身野性和殺伐氣。
見到她,畫中人動了。
“這么久?”他低沉的嗓音有些輕佻。
“勞您掛心,”謝青縵涼涼地望著他,不高不低地回了句嘴,“您一句話,害我在路上耗了一個多小時。”
這話說的。
葉延生也不惱,黑漆漆的眸對上她的,很低地笑了聲,“怪我,沒早去接你。”
也不是純粹堵車。
靠近年關,京城交通管制比往常嚴苛,好多地兒都是車輛禁停或者封閉路段。
沒有通行證,就只能繞行。
謝青縵踩著12cm的高跟鞋,一路走過來,七彎八繞的,脾氣都上來了。
一旁會所老板將人送到后,還沒離開,無意聽到這句,面頰不由得微微抽動:
誰能像她這樣跟葉延生甩臉色的。
后者還一笑置之。
但例行規(guī)矩,該問的還得問。
他面上露出幾分遲疑之色,試探性地問了句,“葉少,您看這通訊工具……”
“不用了。”葉延生淡淡的,握著謝青縵的手腕一帶,“走吧。”
謝青縵怔了下,腦海中畫面一閃。
剛剛穿過胡同時,停車區(qū)全是車牌上罩著黑布的車輛。
她心念一轉(zhuǎn),就想通了其中關節(jié)。
這地方還收手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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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鄭東躍進了題字“洗蒼”的院落。他這一路氣急敗壞,人未到聲先至。
“反了他了,反了他了!老子他媽投了那么多錢,難道還沒個話語權了?”
“誰又惹你了?”
“就一拍電視劇的導演,居然也敢跟小爺我叫板。”
鄭東躍快要被氣炸了,“這老東西,簡直是失心瘋了,放著雙料視后不用,非用一個新人!連聲招呼不打,就把合同簽了。”
他將文件往花幾上一撂,上面印著海選信息和演員的個人資料。
旁邊幾個人好奇地湊過來,嘖了一聲:
“這妞兒可以啊,盤靚條順。”
“還真是……”
“躍哥,別不服氣,我看導演眼光比你強,論長相身段,這妞兒絕對能艷壓了。”
裴澤本來懶得管這些閑事,聞言也瞥了一眼,一頓,忍不住又多看了兩眼。
這不是港城那女的嗎?
裴澤面色微微一凝。
“長得是挺有姿色,但他媽就算是天仙下凡,也不能耽誤老子賺錢!”
公司項目并非都要他親自經(jīng)手,對比生物醫(yī)藥和AI賽道,往娛樂圈里投的錢,一般也就是灑灑水,他一般不上心。
但這部戲砸進去幾個億。
拿幾個億來捧新人,跟吃飽了撐的,扔錢打水飄有什么區(qū)別?
掉地上,好歹還能聽個響兒呢。
鄭東躍越想越氣,暴跳如雷,“就不能給她安排個女二嗎?老東西怕不是色迷心竅,跟這女的有一……”
“你說話放尊重點兒。”裴澤忽然出腔。
“老子還沒雪藏她,夠尊重了。”鄭東躍沒好氣地反問,“你相好啊?這么護著。”
根本用不著他出手。
按目前網(wǎng)上的輿論環(huán)境,按內(nèi)娛團隊公關的手段和營銷公司帶節(jié)奏的本事——
劇組一官宣,外面就會沸反盈天。
先不說視后被涮下去了,路人觀感會如何,二輪試鏡還有個流量小花呢,她粉絲不敢撕前輩,還不敢撕新人嗎?等多家混戰(zhàn),新人和劇都能直接抬走了。
“嘴巴放干凈點兒,別扯上我。”裴澤冷冷地看著他,“她就算有什么,也只能跟你葉二哥有什么。”
“什么玩意兒?你丫今天吃槍藥了吧?”鄭東躍沒反應過來,“這事兒又跟二哥有什么關系?他——”
話沒說完,鄭東躍突然啞火了。
金絲楠木的格扇門推開,葉延生和謝青縵一前一后進來,只隔了半步。
周遭陷入一種詭異的沉寂。
剛還看戲的一票人都啞巴了,面面相覷,心照不宣地互換了個眼神。
我靠。
鄭東躍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表情堪稱精彩,好半天,他才憋出一句話:
“這唱的是哪一出?”
“好問題。”裴澤看熱鬧不嫌事大,“要不你上去,把剛說的話重一遍,試試你葉二哥什么反應?”
他半開玩笑,“你剛說要雪藏誰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