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冬河瞧著姐夫那既感激又有點坐立不安的樣子,壞心眼兒地湊近他,低聲笑道:“姐夫,回頭你回去,可得好生跟你家那兩個半大小子好好說說,今兒晌午咱都吃些啥,讓他們也饞嘴饞嘴!”
劉強一聽,沒繃住,噗嗤一聲樂了出來:“中!就該饞饞那倆兔崽子!他倆前兩天還學著你之前教的法子,偷偷摸摸搓了幾個繩套子,擱山邊那片灌木叢里瞎鼓搗,你猜咋著?”
“昨兒真給他們瞎貓碰上死耗子,套回來一只瘦了吧唧的灰毛野兔!可把他倆給顯擺壞了!美得尾巴都快翹上天了!”
他聲音頓了頓,滿是老繭的大手用力拍了拍陳冬河的胳膊,語氣鄭重。
“冬河啊,姐夫……真的,得謝謝你!我這人嘴笨……”
“嗨!一家人!這話說得不就生分了?”陳冬河大手一揮,把姐夫話里那點濕漉漉的感激勁兒掃得一干二凈。
“你也甭急著下午走,正好吃過晌午飯,跟我進林子邊溜達一趟。權當消消食兒,也活動活動筋骨!”
他得想辦法讓大姐家也能沾沾光,光靠種那幾畝薄地,日子實在太艱難。
正好這林子里面一起打獵有分股一說,他堂哥劉貴都拿了一筆,到時候以這個由頭,姐夫肯定沒法拒絕!
陳冬河有些意外,沒想到姐夫劉強會搖頭拒絕。
“冬河,今天我真得回。”
劉強搓了搓凍得有些發紅的手背,神情認真。
“你大姐在家住下就行了,這年頭,誰家都不容易,哪能天天往外跑?!?/p>
他知道小舅子的好意,可他不是那種逮著便宜就往上湊的人。
他心里跟明鏡似的。
岳父肯把家傳的篾匠手藝傳給他,再加上他自己原本會的木匠活計……
只要農閑時候多下點功夫,扎些筐籮、打個凳子,趕縣城大集賣了去,省著點花,家里那幾個半大不小的弟弟妹妹,總不至于再餓肚子。
更何況,今天小舅子還特意點撥了他那兩個愣頭青弟弟下陷阱的門道。
這份情,沉甸甸地落在劉強心里,讓他覺得實在厚重,再腆著臉跟著小舅子進山,白占這狩獵的便宜?他劉強做不來這種事。
陳冬河打量著大姐夫臉上那點局促卻又執拗的神情,心里立刻透亮,明白了七八分。
他臉上綻開理解的笑容,拍了拍劉強的肩膀:“成,姐夫,你這份心,我懂!是個實在人!我這個當弟弟的,也就不再強求了?!?/p>
“那咱們等會兒就著小菜喝兩盅?酒喝暖和了,我再進山溜達一圈,要是我運氣不賴,真能弄著點啥稀罕貨,回頭你直接帶家去。”
“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往后啊……”
他環顧了一下自家顯得有些空落的院子:“我們家就我這一根獨苗苗撐著門戶了,萬一遇上啥溝溝坎坎,碰到個不長眼想拿捏的,指不定就需要姐夫你帶人來,幫兄弟我撐撐場面,壯壯聲勢呢!”
“家里兄弟少,就怕有人瞧著門戶單薄,起了歹心思欺負上門,姐夫,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這番話,句句都說到了劉強心坎上。
他眼眶瞬間就有點熱,只覺得胸腔里一股熱流涌動。
小舅子把他當自家人,更把他當個能倚仗的人了!
他立刻挺直了本來因為勞作而有些微駝的腰板,蒲扇似的大手把胸脯拍得咚咚悶響,像擂鼓:“冬河!你把心放肚子里!往后不管啥事兒,只要你指頭縫里漏個口信出來,我們老劉家能動的爺們兒,有一個算一個,提溜著家伙就過來!”
“隨叫隨到,皺半下眉頭都不算好漢!絕不含糊!”
他是真被觸動了。
以前這小舅子,在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滾刀肉,隔三岔五就能惹出點不大不小的事端,讓人操心。
可現如今這番脫胎換骨的變化,這份處處想著提攜自己家人的心思……真讓他心頭滾燙發熱。
再想想自家炕頭上,那兩個整天只惦記著瘋跑的半大小子,但凡有小舅子如今一半的成色和顧家,他劉強夜里做夢都能笑醒幾回。
陳冬河心里更亮堂。
他太知道自家這個姐夫了。
人實誠,干活不惜力,身上這根叫“要面子”的弦繃得特別緊。
這“要面子”,說白了就是不愿意沾他這個舅子的太多光。
要是換了劉二強、劉三強那兩個半大小子?
他忍不住搖頭笑笑。
那倆小崽子,怕是早就樂顛顛地跟在后頭了,嘴上喊著“冬河哥”,心里恐怕光惦記著進山能撒歡、能開眼。
倒不是說他們貪心,純粹是年紀小,腦子里缺了這人情世故的算計。
只覺得跟著姐夫他舅子上山,是頂頂好玩,頂頂威風的事情。
這年頭,田產才剛分到各家各戶沒兩年,日子遠沒到松快的時候。
早些年吃大鍋飯,家里頭稍微像樣的家什,菜刀、鐵鍋、鋤頭,連門鼻兒、鐵搭子這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兒,但凡帶了點鐵星子,都一股腦被收到大隊,推進土高爐里“煉”了個干凈。
如今隊里的鐵器照樣緊巴得要命,村里頭做飯使陶罐,翻地用木耙的人家不在少數。
平常日子緊巴,一天能對付兩頓清湯寡水的苞米碴子稀飯,就算不錯了。
農忙下死力氣的時候,一家老小肚子才能勉強鼓溜點,嘗點油花。
一到這“貓冬”的時節,人更是能把炕烙穿。
能躺著絕不坐著,能坐著絕不站著。
不為別的,就為了省些氣力,少糟蹋點糊口的糧!
奎爺送的那六瓶北大倉,是個稀罕物。
劉強平日滴酒不沾,家里飯都常吃個囫圇吞棗,哪舍得買酒解饞?
今天破例喝了兩小杯,臉上立刻泛起豬肝紅,說話也有些大舌頭打卷兒。
陳大山倒是喝得暢快。
他酒量素來不差,加上這冬日難得有浮財進賬,看著能干的女婿和出息了的兒子,心頭松快,那剩下的大半瓶幾乎都進了他的肚子。
陳冬河自己也只是沾了沾唇,讓身子骨暖和起來便停手。
他心里惦記著進山,尤其是親眼見過那頭猛虎留下的那駭人爪印后,半點不敢托大。
每次踏入這人影稀疏的老林子,那根警惕的弦,都得繃得最緊實,就像那張時刻拉滿的硬木弓。
十點多,日頭爬升著,但林子里依舊寒意深重。
陳冬河背上他那寶貝疙瘩似的“水連珠”步槍,掛好箭壺和短刀,一頭扎進了雪色蒼茫的老山林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