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縣城機關(guān)大院那排紅磚青瓦的平房,吳主任的辦公室角落里,蜂窩煤爐子燒得微微發(fā)紅,爐蓋邊緣透出橘黃的光。
陳冬河帶來的駝鹿消息,讓這間本就暖和的辦公室溫度又升了幾分,空氣里仿佛都飄著肉香。
吳志國吳主任能坐上物資辦副主任這個位子,人精是必然的。
他此刻靠在椅背開裂、露出黃色海綿的褪漆藤椅上,手指輕輕敲著同樣斑駁掉漆的辦公桌面,目光再次落在對面沉穩(wěn)的年輕人身上。
剛才那番話,表面上是為二姐陳雪茹的工作打了招呼,遞了投名狀,更深層的意思卻是給自己遞了一條寶貴信息和一個穩(wěn)穩(wěn)的交情。
這小子,懂進退,知道這年頭的肉有多金貴,更明白直接硬“賣”給自己的風險,把奎爺抬出來,既守了規(guī)矩,又顯得厚道。
“冬河啊,”吳主任臉上的笑紋更深了,不再是剛才那種例行公事的客套,多了幾分實打?qū)嵉挠H熱勁兒,像是對自家子侄:
“這樣吧,我估摸著你自己去開口,奎爺那老狐貍精得很,準得坐地起價,狠狠咬一口。”
“咱倆一塊兒過去,把那只駝鹿……嗯,讓他勻給我。放心,這事兒,算我老吳欠你個人情。”
“沒你提早遞信兒,好東西從我鼻子底下溜走都不一定知道!”
他站起身,拿起桌上掉了好幾塊瓷的搪瓷缸子,咕咚灌了一口濃得發(fā)苦的茶末子,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似乎在掂量措辭:
“奎爺這人……精得很吶!他現(xiàn)在屯糧壓貨的心思,是個人都明白。眼瞅著年關(guān)要到了,誰家不想碗里見點葷腥?”
“肉就這么緊俏,他不撒手,我那攤子可就真抓瞎了,沒法交代。肉聯(lián)廠那點配額?杯水車薪!至于其他人……”
吳主任頓了頓,語氣帶著幾分無奈和深藏的忌憚,搖了搖頭:
“弄來的那些路子肉,誰敢收?我這位置,多少雙眼睛盯著?!”
“一個蘿卜一個坑。臟肉進來,那就是送把柄到對頭手里,指不定啥時候就炸了,能把自個兒炸得粉身碎骨。”
最后這句話,像是說給陳冬河聽,又像是自言自語。
他抬眼,目光銳利地掃過陳冬河的臉。
穩(wěn)當,這是第一印象。
讓二姐來工作,是拿住了軟肋,也是示誠。
再加上這趟駝鹿的事,心思通透,做事有章法,這樣的人,才值得信賴,才敢“合作”。
沒當場拍胸脯打包票,反而強調(diào)要先找貨主奎爺,這講信用的勁兒,讓人放心。
陳冬河嘴角那絲笑意仿佛早就料到。
他放下手里同樣老舊的搪瓷缸子,干脆利索地點頭:
“行,吳主任。這買賣還得奎爺點頭,我這頭沒問題。咱這就過去?您騎車?”
兩輛二八大杠碾過凍得梆硬的土路,車鏈子吱呀作響,直奔奎爺那處位置略偏,但院墻高厚,大門緊閉的宅子。
還沒到院門,奎爺那雙見多識廣的眼睛已經(jīng)透過門縫瞅見了陳冬河,再一看旁邊跟著的吳主任,臉上褶子立刻笑得像朵風干的菊花,熱情地拉開大門迎出來。
“喲,冬河!”奎爺拍著他那件油光水滑的厚實狗皮坎肩,聲音洪亮,“稀客啊!”
“這才兩天沒照面,我這眼皮子就跳,琢磨著財神爺是不是又送好貨來了?”
他那雙利眼在吳主任身上打了個轉(zhuǎn),心里已有**分計較,面上的熱絡卻絲毫不減。
陳冬河也沒繞彎子,開門見山:“奎爺,弄了頭犴達罕,兩只猞猁,家里擱著呢!猞猁皮過兩天給你捎來。”
“今兒主要是送我二姐上工,馱不了大件兒。”
“好小子!我就知道你蹬我這門檻,準有大買賣!”奎爺猛地一拍大腿,聲音震得房梁上的灰都往下掉:
“犴達罕啊!這可是正經(jīng)好東西!個頭咋樣?夠分量嗎?”
他搓著手,急不可耐,眼睛里閃著光。
“一公一母,還帶個小的。都擱我家院里凍著呢!”陳冬河指了指后頭,“怎么個弄法?是我送過來,還是奎爺你派人去拉?”
“不過……吳主任的意思,是想把整頭駝鹿都劃拉走。”
他說完,朝奎爺飛快地、不易察覺地眨了下眼。
奎爺心里那桿秤“咯噔”一響,瞥了眼一直笑容可掬當背景板的吳主任,瞬間全明白了。
他立時換上爽朗的大笑,震得窗戶紙嗡嗡響:“哈哈哈!好說好說!換別人來,門兒都沒有!這肉眼看一天一個價,尤其是離過年就蹦跶不了倆月了,金貴著呢!”
“眼下肉源緊得跟勒脖子繩似的,有錢也白搭!可吳主任開口……”
他話鋒一轉(zhuǎn),手指點點陳冬河,仿佛感慨萬千。
“他那面子不夠大,我得看誰帶他來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嘛!小雪丫頭剛進廠,吳主任可就是你的面子!這忙,我老奎幫了!”
吳主任終于從那樹墩子似的硬板凳上起身,臉上笑容真切了幾分,帶著點感激,朝奎爺拱拱手:
“老奎,這張老臉我還真就指望冬河給我貼金了。這回人情,算冬河的!他二姐在站上,以后還得你多照應!”
他看了眼手腕上的老上海表。
“廠里還有一攤事,得先回去。東西到了,你吱一聲,我讓人來拉。”
氣氛輕松了不少,三人又說了幾句場面話,吳主任蹬上車走了。
奎爺立刻打發(fā)侄子虎子去生產(chǎn)隊牲口棚套大車。
院子里就剩奎爺和陳冬河。
奎爺拎起桌上粗瓷茶壺,給陳冬河碗里續(xù)了點熱水,眼睛瞇起來,透著一股老狐貍的精明勁兒:
“冬河,跟爺說實話,駝鹿這東西,雖然不像馬鹿成群結(jié)隊,但大冷天要跑出去尋吃的,湊個三兩頭也不是難事吧?你就搞了一頭?”
他盯著陳冬河的眼睛,仿佛要把他看穿。
陳冬河端起碗喝了一口,也笑了,帶著點狡黠:“果然什么都瞞不過您老的法眼。確實,兩頭大的,一頭小的。另外一頭……叫我藏起來了。”
奎爺“哦”了一聲,眼神更加明亮,像發(fā)現(xiàn)了寶藏。
“財不露白,小心駛得萬年船。”陳冬河壓低了點聲音,“不瞞您說,這趟我還想托您的關(guān)系,尋摸點紅磚青瓦。”
“家里那泥胚老屋,得翻翻新了。請村里人幫工,米糧工錢都得有說得清來路的正經(jīng)花費。家里堆太多肉,招風,也惹眼。”
奎爺深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看陳冬河的眼神像在欣賞一塊未經(jīng)雕琢卻已顯光華的和田籽料。
他重重拍了下陳冬河的肩膀,力道不小:“好小子!懂進退!我老奎是真服了!”
“見過太多狗肚子里存不住二兩油的愣頭青,有點錢尾巴翹到天上去,就你是真明白人!”
“老話說的好,人怕出名豬怕壯,樹大招風!這幾個字,是我老奎當年栽了大跟頭才刻在骨頭里的教訓!”
“你小子,年紀不大,就能理解到這一層,天生的明白人!往后啊,是辦大事的料!這磚瓦的事,包老奎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