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多小時后,一應事宜辦妥。
火車站通知陳小雨三天后來上班,連帶那身舊的鐵路制服也遞到了她手里。
從供銷社出來時,一家人難掩喜色。
陳小雨死活不讓弟弟再掏錢給她買新衣服,陳冬河拗不過,只好用奎爺那里的布票買了幾匹細棉布。
回村的騾車上,陳小雨一直沉默著,攥著那身折疊整齊的工作服,忽然開口,聲音帶著哽:
“老三,一千二啊……你真不后悔?”
陳冬河笑了笑:“二姐,就當是我上輩子欠你的唄!”
不料這話讓陳小雨眼眶瞬間更紅了:“要欠也是我欠你!娘都說我是來報恩的……可現在我……”
她哽咽著說不下去。
陳冬河伸出手臂,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促狹:
“二姐想哭就哭吧,老弟懷抱借你!等以后有了二姐夫,這地方可就不借啦!”
“才不要呢!”陳小雨別過臉去,飛快地用袖口擦眼角。
趕著騾車的陳大山回頭看了看兒女,無聲地笑了。
他們沒急著回村,先到了奎爺的小院。
工作辦妥了,采礦廠那位主任還沒露面。
奎爺備好了酒菜,眾人邊吃邊等。
下午兩點多,那位采礦廠的采購科主任才風風火火地進門,滿臉堆笑:
“對不住,對不住!讓諸位久等了,實在是廠子里臨時抓差!”
主任姓劉,四十來歲,圓臉帶笑,透著一股生意人的精熟圓潤。
簡單的寒暄幾句后,話入正題。
“奎爺,”劉主任面有難色,“下礦的崗位,我努把力還行,地面上的……確實難!我到處托人問了,不是沒空缺,就是沒人肯放。”
“您是明白人,咱那兒好賴是個蘿卜一個坑,地面上的清閑位置,金貴著呢!”
“礦上工資是高,下礦能拿四五十,可地面也四十塊呢!還得懂點技術門道。”
奎爺扭過頭看向陳冬河:“冬河,你看呢?”
劉主任眼睛立刻亮了。
他這些天早就從奎爺處隱約摸到點門道,知道這小子手里有硬貨,那張熊皮就夠顯眼。
“小陳兄弟,”他語氣親熱幾分,“其實還有個崗位興許合適,采購科,專搞計劃外物資的,也是咱廠正式工!”
“就是……”他話鋒一轉,“這計劃外的指標可不容易,每月至少得搞回來五百斤肉。”
“實在沒肉,拿雞蛋頂也成,但絕對不能用素菜充數。”
他話里有話,帶著明顯的試探。
陳冬河心中了然,面上不動聲色:“要是……搞不來呢?”
他心中非常清楚,最多一到兩年的時間。
所謂的計劃外,物資采購就會被暫停,而那些采購員也會被打回原形,哪里來的回哪里去。
就像這位采購主任說的一樣,一個蘿卜一個坑,不可能給他們單獨再設立幾個崗位,更不可能讓他們先呆著不干活。
除非是愿意下礦。
這已經違背了陳冬河之前的初衷。
他是絕對不可能讓二叔下礦。
如今的礦場,和以后沒辦法比,充滿了各種危險。
礦場出事的太多了。不管是國有還是私有,只要出事,就是大事!
他略做思索,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多謝主任的好意,采購計劃外的物資搞不了那么多,有些時候都是在碰運氣。”
“畢竟,獵人也是把腦袋憋在褲腰帶上,現在我們只是想要找一個穩定的工作,不可能真的去玩命。”
劉主任擺擺手,臉上笑紋更深:“理解理解!安全第一嘛!沒關系,以后有的是機會,真要有好山貨,甭客氣,找奎爺言語一聲就成!”
這話點明了維系奎爺中間人地位的心思。
地面崗位暫時無望,合作之路也未完全堵死。
那張無一絲破綻的熊皮最終作價兩百八。
騾車一路吱呀,踏著將融未融的積雪回到村口。
剛進門,陳小雨便迫不及待地沖回自己屋。
片刻后,一身嶄新的鐵路制服穿得板板正正走了出來,臉蛋紅撲撲的,眼神亮得驚人。
王秀梅瞧著她這副模樣,嘴里念叨著數落,手上納鞋底的動作卻沒停:
“這死丫頭,尾巴快翹上天了,不就是有件工作服么,顯擺個什么勁兒?”
陳冬河懷里抱著小妹,正用一顆大白兔奶糖逗得小丫頭咯咯直笑。
“娘,該顯擺就得顯擺!老陳家也算出了個城里人,光榮事兒!”
他捏了捏小妹的臉蛋,塞給她兩顆奶糖,讓小丫頭自己玩去了。
王秀梅嘆了口氣,手里的針線活頓了頓,低聲道:
“那也是便宜了外人,一千二吶!你二姐在火車站那點工資,猴年馬月能掙回來這份嫁妝錢就得嫁人了?總不能到時候讓新姑爺出這筆錢吧?”
“這種事情要是擱別人家,早就得讓閨女摁手印畫押,白紙黑字寫清楚欠款,將來一分不少地還回來才行!”
陳冬河坐到母親身邊,聲音溫和平穩,帶著超越年齡的通透:
“娘,要換二姐真心疼我敬我,我這頭兒的付出就不能輕了。有付出才有回響,我信這個。”
他頓了頓,刻意壓低了點聲音。
“再說,您兒子這點本事,您還擔心?今兒那劉主任的話您也聽見了,計劃外的采購,我真要干,也能弄來東西。但這事兒,我不想碰。”
“為啥?”王秀梅皺著眉,手里納鞋底的麻線繃得緊緊的。
陳冬河湊近些,聲音更低:“娘,土地分包到戶了,大隊分的那點口糧剛夠填飽肚子。”
“您琢磨琢磨,等明年麥收,麥麩多了,家家戶戶是不是得琢磨養雞養鴨、再抓兩頭豬?”
“到時候村里不缺糧食了,這些活物能少了?肉還能缺嗎?采礦場多精明的衙門,它能白養著咱吃閑飯?”
“等到計劃外采購沒啥油水了,那崗位上的采購員,要么下礦,要么就得挪窩。”
“下礦太險,地面上的好位置,咱沒那技術,拿得住幾個?除了排班的調度,其他崗位,哪個不是要有點門道的硬家伙?”
王秀梅聽得似懂非懂,但兒子言語間的遠見和篤定讓她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灶屋里傳來嘩啦啦的洗碗聲,伴著陳大山低沉有力的聲音:“你娘瞎操什么心?路長著呢,急個啥!信你兒子的就對了!”
村子里,陳小雨穿著那身筆挺的鐵路藍制服走過,引來了一片片灼熱又羨慕的目光。
工作,鐵飯碗,過幾年說不定還能分房……
這些話像風一樣刮遍了整個村子。
傍晚,陳冬河抱著幾匹深色細布敲開了李雪家的門。
李家嬸子笑著接過布,屋里傳來李雪低低的呼喚:“冬河哥!”
陳冬河腳步一頓,想進去說句話,卻被紅著臉跑出來的李雪擋在門檻外。
“過……過幾天給你!”李雪眼睛亮晶晶的,塞給他一小包山核桃,把他輕輕推出來,“快回家吧!”
陳冬河捏著帶著女孩兒體溫的紙包,山核桃的木質香氣沁入鼻尖,嘴角忍不住翹了起來。
這丫頭,神神秘秘的,要送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