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晚膳,原本只是深宮之中最尋常不過的一餐。
只是那碟片得極薄的狼肉,沈晏辭卻從頭至尾都未曾動過一筷。
他喚宮人斟酒,與南瑾舉杯相碰時,幾滴酒液不慎灑落,正濺在暗紅色的肉片上。
狼肉放置稍久,邊緣已微微卷曲,肌理在酒水的浸潤下更顯模糊。
沈晏辭垂眸瞥了一眼,淡淡道:“李德全,撤下去吧。”
南瑾目光隨著那碟被端走的狼肉,輕聲問道:
“從前這東西上了桌,皇上總是會用上幾筷。怎地今日碰也不碰?”
沈晏辭執壺為自己續了一杯酒,緩聲道:
“此物腥韌,本就不甚適口。瑾兒可還記得朕從前與你提過,朕為何會有食用此肉的習慣?”
南瑾頷首:“皇上少時曾被這畜生所傷,險些丟了性命。”
“是。所以也困在心里,成了執念。”
沈晏辭輕嘆一聲,“你陪在朕身邊這些日子,朕似乎一直欠你一句明白話。”
他舉杯自飲一盞,語氣徐緩而清晰,“多謝你。多謝你那日,在朕最無望時救了朕。”
南瑾緩緩搖頭,淺笑道:“皇上要謝的不該是我。若那日后來沒有南宮將軍及時搜山搭救,我留下的那點草藥,根本不足以讓您熬到天明。”
“可若沒有你,朕在萬念俱灰時,或許根本撐不到南宮將軍找到朕的那一刻。”
他又為自己斟滿一杯,雨聲淅瀝中,他的聲音卻顯得格外清晰,
“地動那日,朕在天香樓原是有話未與你說完。其實朕,一早就知道了當年救朕性命的人是你。”
南瑾迎上他的目光,平靜地頷首道:“我知道。”
沈晏辭眼底并未流露出多少訝異,只輕聲問:“是知笙告訴你的?”
南瑾笑了笑,搖頭不答。
沈晏辭也不追問,只定定看著她,繼續道:“其實除了多謝,朕也欠你一句對不住。當日事朕雖無心,但你的安穩人生,也的確是因為朕而毀了。”
南瑾舉杯與他輕輕一碰,隨即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看開了道:
“當日下令殺害我父母的是柳扶山,而下旨保全我性命的卻是你。若真要論起虧欠,你我之間這筆賬,怕是算上幾天幾夜也難以理清了。”
她放下酒杯,又問:“只是我仍有一事好奇。既然皇上從柳扶山殺害我父母那時起,便已知曉我的身份。那按理說柳扶山也該心知肚明才是。
以他的城府與狠辣,即便當時迫于壓力留下我與南菀性命,也絕不該讓我們任何一人有機會隨柳嫣然入宮,留下隱患。可為何他最終竟還是允了?”
南瑾此言多少有些明知故問。
但她也的確想要從沈晏辭口中得知一個完完整整,坦坦白白的真相。
沈晏辭靜靜看著她,眼神略有復雜。
靜默片刻,才終于溫聲開口道:
“那日阿容意外身亡,李德全回到王府后,便將柳扶山擅作主張,欲替朕‘善后’之事稟告于朕。
阿容意外亡故已是朕的罪孽,若再因此事牽連更多無辜,朕心里實在難安。
于是朕立刻趕去了鎮國公府想要阻止他,但可惜還是晚了一步。朕到他府上時,你父母已遭毒手。而朕在內廳責問柳扶山時,恰好聽到了你回府的動靜。”
他默然片刻,低頭飲盡杯中酒,才繼續道:
“你跪在院中,苦苦哀求柳嫣然告知你母親下落時,朕就站在正廳的窗邊看著你。
朕看著你的眉眼,只覺得莫名熟悉,心底也生出了一個不敢確信的念頭......或許朕找尋了多年的人,就是你。所以,朕當即嚴令柳扶山,絕不準再動你們姐妹分毫。”
雨霧氤氳,模糊了庭院的景致,也柔和了沈晏辭眼中的鋒芒,
“朕那時并不能完全確定救朕的人是你,亦或是你的孿生姐姐。于是朕派人私下仔細查探了一番。
后來得知南菀素與家人不睦,倒是你會常隨你父親去云蒙山狩獵。鎮國公府下人的休沐皆有記錄可查,朕出事那日你是否休沐,是否有機會出現在云蒙山,并不難查明。”
南瑾追問:“那么后來皇上又如何能確保,最終跟著柳嫣然入宮的人一定會是我?”
沈晏辭搖頭:“朕從未想過要讓你入宮,更從未動過將你接入王府的念頭。朕自幼長于宮中,深知后宮的旋斗有多可怕。
朕不愿恩將仇報,將你卷入這是非之地。朕當時所想,只是要助你離開鎮國公府,為你謀一個安穩順遂的好出路。”
他略作停頓,問道:“你可還記得,你爹娘離世后不久,有一段時間柳扶山曾試圖將你趕出府去?”
南瑾當然記得。
那時柳扶山尋了由頭,說她伺候主子不盡心,鎮國公府不養閑人。他打算只留下溫順聽話的南菀,將她逐出府門自生自滅。
可她那時滿心滿念皆是為父母報仇雪恨,若離開了鎮國公府,她一介孤女又能如何撼動權貴門第?
于是她被趕出府后,只得在府門前長跪不起,將額頭磕得鮮血淋漓也拒不離去,這才逼得柳扶山勉強將她重新留了下來。
南瑾沉默片刻,輕聲道:“所以,是皇上怕我真在府門前出了意外,才不得已改了主意?”
沈晏辭頷首,“朕那時才知你性子如此剛烈執拗。從那之后,朕便派人入了鎮國公府,一面是盯著鎮國公的動作,一面也是方便護你周全。
后來你得知柳嫣然即將入宮為妃的消息,便開始暗中搜集鎮國公府的罪證。當你在臂上刺下與南菀一模一樣的胎記時,朕便明白了你心中所謀。
于是,朕順水推舟,一方面讓人將你的狀紙擋回,另一方面,則對柳扶山施壓,讓他同意讓你頂替南菀入宮。
朕對他說,將你放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更方便掌控,以免你在外再生事端。柳扶山即便心中萬般不愿,但圣意難違,他也只能遵從。”
南瑾默默了然。
所以柳嫣然才會在東窗事發后,那般放心地將南菀一人留下善后。
所以她才能如此順利地李代桃僵,跟著柳嫣然入宮,接近沈晏辭身邊。
可南瑾仍有不解,“可若當日南菀沒有給我絲毫反擊的機會,而我死在了她的刀下,那么......”
“不會。”沈晏辭肯定地打斷她,“鎮國公府滿門榮耀皆指望著朕,柳扶山不敢,也絕不會違逆朕的旨意。
若那日你未能反殺南菀,柳扶山自會出面阻止她對你下殺手。只不過若真是那般,你的復仇之路,或許就要換個方式重新開始了。”
他望著南瑾,輕嘆一聲道:“瑾兒,你該明白,這宮墻之內,從來就沒有什么能瞞得住的秘密。
朕不說,也只是想要看你會走到哪一步。而后,便護著你走到那一步。
給予你所求,讓你能親手手刃仇敵,并護你一世周全。這便是朕唯一能對你做出的報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