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殿外響動,南瑾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甫一踏出寢殿門,便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跪在殿前明亮刺眼的陽光里。
盈月穿著蓮青色的織錦緞小襖,金燦燦的陽光灑在她身上,映得她滿臉淚痕格外醒目。
她一見到南瑾就踉蹌著爬起來,一頭撲入南瑾懷中,小身子抖得厲害,
“瑾娘娘!瑾娘娘!嗚嗚嗚......您勸勸母妃吧!求求您了瑾娘娘......”
隨南瑾一并出來的王安見勢不妙,連忙打了個千兒腳底抹油溜了。
南瑾蹲下身將盈月抱在懷里,柔聲安慰道:
“好孩子,不哭,不哭。告訴瑾娘娘,是你母妃叫你來的嗎?”
盈月哭著搖頭,“母妃一大早就去了母后的宮門口跪著,她已經連著跪了三日了!今天早上我去找母妃時,看見寶玲姑姑在給母妃的腿上抹藥。母妃的膝蓋和小腿爛了好大一片,紅紅的還流著血水,盈月看著好怕......”
她緊緊攥著南瑾的袖口,吸溜著鼻涕,啜泣得幾乎喘不上氣,
“嬤嬤們說母妃是舍不得母后走了,念著母后從前對她好,這才要跪拜送一送。可是母妃的腿腳一直都不好,我拉著她求她不要再去了,可母妃只說沒事,還是執意要去......瑾娘娘,您去勸勸母妃吧!”
話落竟猛地從南瑾懷里掙出來,俯首就要對南瑾磕頭,“盈月求求您了!”
南瑾看得一陣心酸。
她也是有女兒的人,且盈月也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她哪里能見得孩子這般?
于是急忙伸手將盈月拉了起來,不讓她磕下去。
盈月的眼淚滾燙地濺在南瑾的手背上。
南瑾深吸一口氣,將孩子重新摟入懷中,“盈月乖,不哭了。瑾娘娘答應你,這就去勸勸你母妃。但是盈月,你也要記住瑾娘娘一句話。”
她抬起盈月淚痕斑駁的小臉,直視著她霧蒙蒙的眼睛,一字一句鄭重道:
“女子膝下亦有黃金。日后無論遇到多大的事,無論多么害怕難過,都輕易跪不得旁人。記住了嗎?”
盈月乖巧地點頭,抽泣道:“這話母妃也對我說過。可母妃還說過,這話當對幫助過我們的人例外。瑾娘娘待盈月好,盈月要懂事,不能因為瑾娘娘好,就一味央著瑾娘娘幫盈月做什么。”
這些話聽來都是平日里順妃教給盈月的道理。
只可惜她這個做母親的知行不一,卻是連自己的女兒都不如了。
南瑾點了點頭,輕輕撫摸著盈月的臉頰,替她擦去淚水。
而后抬眼看向跟在盈月身后的兩個嬤嬤,語氣轉冷,
“你們是怎么看著大公主的?這么大點的孩子,你們便由著她胡鬧?”
嬤嬤們應聲跪下,惶恐道:“貴妃娘娘恕罪!奴婢實在是攔不住公主。公主執意要來,奴婢攔著,她差點就要給奴婢磕頭了!奴婢哪里受得起這個......”
“罷了。”南瑾看著盈月哭紅的雙眼,終究不忍再責罰下人,揮了揮手道:
“領著公主先回宮去歇著,至于順妃那兒,本宮自有安排。”
盈月被帶走后,南瑾便喚織香去備轎。
織香知道自家主子這是又心軟了,心里記著采頡的叮囑,忍不住勸道:
“娘娘,順妃不過才跪了三日,她哪兒就這般矯情了?要奴婢說,她指不定是存了什么臟心思,故意拉著大公主在您面前演這一出苦肉計。”
而南瑾已是自顧往宮門外走去,
“順妃可以算計所有人,可以辜負所有真心,卻唯獨不會利用盈月。這一點,我總是信她的。”
轎輦行至鳳鸞門外停下。
南瑾下了轎,一眼便看見了順妃筆直地跪在宮門前。
她腿吃不住勁,寶玲只得跟她一并跪著,緊挨著她做了支撐。
鳳鸞宮外的地磚上精雕細琢著祥鳳福紋,這些紋路平日里踩著能防滑,可若跪在上面,每一道凸起的線條都會隔著褲料,狠狠硌進膝蓋與小腿的皮肉里。
如此跪足兩個時辰,莫說順妃這樣腿有舊疾的,便是個健全人,也是斷斷受不住。
今日日頭頗毒,織香撐一把素絹傘為南瑾遮陽,一路伴著南瑾走到了順妃面前。
南瑾垂眸瞧著,順妃臉色蒼白,嘴唇干裂起皮,身上單薄的素色衫衣已被汗水徹底浸透,黏膩地貼在身上,勾勒出她瘦削的輪廓。
見是南瑾來,寶玲如臨大敵,慌忙推了推意識有些昏沉的順妃,“娘娘!貴妃娘娘來了!”
說著自己也連忙伏地行禮。
順妃乍驚,渙散的目光聚焦在南瑾身上,掙扎著想按規矩行禮:“臣妾給貴妃娘......”
“疼嗎?”南瑾問。
順妃搖頭,“臣妾只當是還了小姐和皇后娘娘的恩情,不敢疼。”
南瑾別過臉去,抬頭瞇著眼望向當空烈日,
“這兩日天氣陰沉,讓你在這兒跪著,烈日曬不著你,到底失了懲罰的意義。且回你自己宮中去吧。”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順妃額角的冷汗,繼續道:
“待來日日頭真正毒起來,本宮自會叫人去你宮中知會你一聲,再接著今日的懲罰。”
說完轉身便走。
順妃怔怔跪在原地,看著南瑾決然離去的背影,嘴唇翕動,“多謝貴妃娘娘恩典。”
南瑾并不回頭,只道:
“不必謝本宮。只福著你養了個好女兒。”
聞聽此話,順妃心下了然,一瞬紅透了眼眶。
這三日里,膝蓋碎裂般的劇痛沒有讓她落淚;被烈日暴曬到幾乎脫了層皮沒有讓她落淚;小腿上藥時疼得鉆心刺骨沒有讓她落淚。
卻在聽得南瑾這一句話后,再是忍不住伏倒在地,哀哀慟哭。
回承乾宮的路上,南瑾坐在轎中,沉著心思正想著事兒。
忽覺轎身劇烈地顛簸了一下,險些閃著她。
“哎喲!是哪個不長眼?”織香急切的訓斥聲高高響起。
南瑾穩住身形,蹙眉掀開轎簾一角向外看去。
只見轎子正行至一處宮道轉角,方才險些與一個從拐角處慌慌張張沖出來的內監迎頭撞上。
待那人抬臉賠了不是,南瑾才瞧清了竟是順喜。
織香看清是他,這才緩和了語氣道:“順公公?您這是......”
順喜顧不上向織香解釋,忙快兩步近前向南瑾道:“奴才正要趕著回宮見娘娘!”
南瑾問:“什么事這樣急?”
順喜眼角眉梢有藏不住的欣喜,幾乎要哭出來,
“娘娘,是天大的好消息!奴才方才去含光門那兒領宮人們出宮采買的東西時,正、正撞見了南宮大人入宮!”
他喜極而泣,聲音陡然拔高:“大人還活著!他還活著!”
南瑾聞言,只覺胸口涌上了一股滾燙的暖流。
然而這樣的歡喜持續不過一瞬,便恍惚地回頭望了一眼不遠處的鳳鸞宮,
旋而淚水止不住怔怔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