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總是亮得很晚。
除夕這日清晨,南瑾起身時,抬眼望見窗外只浮著一層霧蒙蒙的灰白。
宮妃出席皇家夜宴,需與外臣命婦相見,儀容妝扮自是不能馬虎。
時辰雖早,但承乾宮內早已忙碌起來。
趕著南瑾洗漱完,采頡便親自替南瑾上妝、挽發。
這么多年了,采頡始終如此,事無巨細地親手為南瑾打點一切貼身之事,從不假手于人。
她是五品大宮女,手底下已是帶了自己的‘徒弟’。
織香便是采頡一眾徒弟里手腳最麻利、做事最妥帖的一個。
她極有眼色,知道南瑾的近身之事一向只由采頡親自料理,故而從不耍小聰明邀功爭寵,只默默做好分內之事。
但今日卻有不同。
梳妝完待更衣時,織香越身上前,接過采頡懷中捧著的妃位朝服,溫順地對南瑾說:
“娘娘,今日讓奴婢來伺候您更衣吧?奴婢跟著姑姑久了,也學了些本事,是知道該如何服侍娘娘的。”
又側首低聲對采頡道:“姑姑,我昨夜起夜,聽到您房中似有嘔聲不止,想是鬧騰了半宿不得安眠。
今兒個四更天不到您又起身張羅,等下還得跟著娘娘去金鑾殿伺候一整日。這會兒奴婢伺候娘娘更衣,您且坐下歇歇,緩口氣吧?”
采頡聞言連忙擺手,“不妨事,不過是昨夜貪嘴,多吃了兩塊油膩的點心,鬧得腸胃有些不舒坦,喝了些熱水早就好利索了。”
說著便要伸手去接織香手中的朝服與珠翠。
南瑾卻抬手輕輕攔了她一下,眉眼含笑打趣道:
“我瞧著你這些日子臉色總不大好,精神也欠佳。若真把你累壞了,待許平安回頭問我要人,我可吃罪不起。聽話,去旁邊坐著歇歇。織香跟你學了這么久,未必就做不好這些小事。”
見南瑾如此說,采頡才不再堅持,雖坐在一旁的矮凳上,但眼睛卻一刻也沒閑著。
她目光緊緊追著織香的動作,口中忍不住低聲提點著:
“袖口要這樣收......”
“領約套在頸間要擺正,不能歪了......”
“朝服下擺觸地的料子,要這樣輕輕撣一撣,不能沾了灰......”
凡此種種絮叨著,聽得南瑾都有些倦了,不禁失笑對織香說:
“你只管按你的想法做,不必緊張。采頡她個天生的就是個勞碌命,你就由著她念吧。”
待整套朝服穿戴整齊,珠翠環佩一一佩戴妥當,南瑾走到銅鏡前瞧了瞧后,回身朝采頡敞開雙袖,笑盈盈地問:
“你瞧,我倒覺得未必輸給你。”
采頡起身上前,習慣性地為她理了理袖口的細微褶皺,努嘴道:
“那也得要奴婢在旁盯著,才能萬無一失叫人放心呢。”
話音未落,南瑾已是牽起了她的手,
“我的生活起居,原不需要人這般事無巨細地照料,到底是你把我養得懶惰了。
你從前不肯出宮過自己的安穩日子,是怕沒人在身邊照顧我,怕我一個人帶著永馨總有麻煩。
可如今瞧著永馨都快一歲半了,織香她們也跟在你身邊熟知了我的習性,你也該能安心。”
她頓了頓,輕點了一下采頡的鼻尖,佯裝責備道:
“偏是你,口口聲聲說與我是姐妹,有了這樣的好消息卻還要瞞著我。這世上哪有你這樣做姐妹的?”
采頡一愣,臉上瞬間飛起兩朵紅云,“娘娘都知道了?”
南瑾莞爾,拉著她在榻邊坐下,“我也是生養過的人,怎會不知女子有孕時是什么狀態?你便是再想隱瞞,只要我關心你,日日見著你,又如何會瞧不出端倪?”
她輕撫采頡的小腹,聲音放得又輕又緩,“幾個月了?”
采頡羞著用手指絞著衣角,小聲道:“快、快三個月了。”
說著咬了咬唇,又羞又惱地頓了頓足,
“都怪許平安那個呆子!那日我生辰,娘娘許我出宮團聚,我心里歡喜多飲了幾杯,結果醉得暈乎乎的,也是不管不顧了,非要纏著他那般......”
她意識到失言,臉頰愈發染了紅霞,憤憤改口道:
“哎呀!總之......總之就是他不好!他推開我不就成了!”
“噗嗤~”南瑾被她逗得忍俊不禁,“你們是得了圣旨賜婚的正經夫妻,做什么都是敞敞亮亮的,有什么好羞?
若你暫時不想要孩子,這事兒咱們且另說。可你若為了繼續留在我身邊伺候而委屈自己,那才是真真兒糊涂了。”
她挽著采頡的胳膊,兩人依偎著,只如尋常百姓家愛拌嘴逗趣、卻將彼此放在心尖上的親姐妹一般。
“采頡,你盼著我事事如意,我也一樣盼著你能喜樂歡欣。你從前答應過我,待永馨半歲了,你就會離宮去過自己的日子。
如今已經逾期一年,我一切都好,永馨也健康活潑。而你,也該開始屬于自己的生活了。”
這樣再簡單不過的一句話,卻惹得采頡鼻子一酸,哽咽道:
“可是......瑾兒,我實在舍不得你......”
“傻話不是?”南瑾在她臉頰上輕輕掐了掐,哄她說:
“你是許平安明媒正娶的妻子,許平安如今又是太醫院的院判,即便你不做我身邊的大宮女,我也能求皇上給你一個誥命夫人的身份。日后你念著我了,只需和皇上知會一聲遞個牌子,咱們姐妹總能常常見面說話的。”
說著順勢抹去采頡的淚水,字句珍重道:
“答應我,出了宮好好照顧自己,安心養著腹中孩兒。等你我再見面時,你可得帶著孩子來見我,我可是要做這孩子的干娘呢~”
采頡聞言終于破涕為笑,用力點頭應道:
“那是自然!這高枝兒我是攀定了,你想躲都躲不了!”
她挽住南瑾的手臂,笑靨如花,“只是今日的除夕夜宴,便讓我再當一日的奴婢,由著我再好好伺候我家娘娘一回吧~”
南瑾笑,“那是自然。”
說著清了清嗓,故意端起幾分妃嬪的架子,將手搭在采頡的手背上,拖著長腔道:
“走吧,好生伺候著本宮往金鑾殿去。”
采頡躬身一福,聲音清脆又俏皮,“是~奴婢遵令~”
【四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