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抽絲剝繭地細細分析下來,幾乎撥開了所有的迷霧,讓真相逐漸顯露在眼前。
然而南瑾細想下去,卻又有許多難以解釋的矛盾之處。
賀蘭貴人位份不高,又無顯赫家世,她如何能僅是站在門外與宜妃說上幾句話,就讓宜妃心甘情愿地赴死?
她背后的依仗是什么?
而且……
南瑾的指腹摩挲著光潔的茶盞,尋思片刻后問道:
“皇后娘娘可還記得,臣妾當初是怎么發覺宜妃有問題的?”
皇后幾乎不假思索地脫口道:
“在溫泉山莊時,采頡無意中窺見宜妃身邊的麗欣,夜半時分鬼鬼祟祟帶人去了紫竹林,埋藏了許多蒼術。”【210章】
南瑾頷首道:“臣妾為求證,曾私下里問過同住杏花春館的賀蘭貴人,館中是否常焚燒草藥。
賀蘭貴人當時十分肯定地告訴臣妾,杏花春館日日都要焚燒草藥預防病邪。
正因她這番話,才讓臣妾確定,宜妃是故意剔除了蒼術。而臣妾問過許平安,大量焚燒蒼術卻有可能傷及嬰孩肺腑,這才揣測出宜妃身邊或許有會醫術之人。”
南瑾的聲音驟然一滯,抬眉看向皇后,
“可按照咱們方才的分析,賀蘭貴人若與宜妃在暗地里的瓜葛,那她理應為宜妃百般遮掩誤導臣妾才對。
為何她非但不隱瞞,反而主動向臣妾提供了足以揭穿宜妃偽裝的線索?”【211章】
“再者......”南瑾的語速加快,思路也愈發清晰起來,
“宜妃在溫泉山莊所住的杏花春館,臣妾去過多次。那地方大得很,單是她居住的后庭院落,便有假山疊石、溫泉湯池、溪流環繞,十分寬闊。
以宜妃沉穩的性子,她即便要將蒼術處理掉,也該選擇埋在自己宮苑內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神不知鬼不覺。
好端端的,她為何要舍近求遠,冒著被發現的風險,將東西埋到紫竹林去?”
南瑾越想越覺得一股寒意漫上了她的脊梁,
“那時候天花疫病剛過,趕著快要回宮,臣妾特許采頡那幾日不用近身伺候,可在溫泉山莊游玩散心。
她不跟在臣妾身邊伺候,臣妾和榮嬪又時常會去杏花春館探望剛生產完的宜妃。所以這件事宜妃知道,賀蘭貴人也知道。
采頡要回南熏殿,就繞不開要經過杏花春館。
如果有人提前算計著,待采頡路過杏花春館時,故意讓她看見了麗欣鬼鬼祟祟挪了麻袋出去,采頡生了疑心,必定會跟上去。
所以......或許也可能是有人故意要引著采頡,去撞破此事。”
思緒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漣漪層層漾開,便能挖出更多的蹊蹺來。
南瑾想到了麗欣。
麗欣向來忠于宜妃,她怎么就在最后一刻突然反水了?
她雖然試圖將禍水引向太后,但宜妃并非蠢人,她這么做既洗不清嫌疑又得罪了太后,更沒了活路。
所以麗欣也有可能是真的想要置宜妃于死地。
仔細想想,
宜妃身后藏著賀蘭貴人,賀蘭貴人又故意讓南瑾發現了宜妃并未焚燒蒼術一事。
繼而引導南瑾察覺出宜妃會醫術,最終牽扯出宜妃多年來在后宮所犯下的累累罪行......
那么從頭到尾,宜妃的敗露和死亡,便都不是南瑾和皇后洞察先機、步步緊逼的結果。
而是有一雙無形的手,在背后精準地操縱著她們一舉一動……
南瑾越想越覺得駭然,激了渾身的雞皮疙瘩,
“可臣妾想不明白的是,麗欣是宜妃的貼身婢女,她怎么會幫賀蘭貴人辦事?”
轉念一想,又道:
“皇后娘娘,臣妾想請您幫臣妾驗證一件事。”
然而皇后似乎是聽得倦了。
她抬手輕輕揉了揉額角,略有疲憊道:
“你一股腦說了這許多,本宮聽得云里霧里,倒覺得有些頭疼了……”
她笑笑,瞥一眼銅漏,岔開了話題道:
“左右近了午時,先留下陪本宮用過午膳再說吧?”
南瑾心里一直想著賀蘭貴人的事兒,今日趕著來給皇后請安,也沒有心思用早膳。
這會兒正覺得饑腸轆轆,于是便應了皇后。
宮女們魚貫而入,在雕花楠木圓桌上布好了精致的菜肴。
南瑾目光掃過桌面,心中微微一動。
她記得清楚,皇后向來不喜酸味,即便孕中也不曾改變口味。
可今日這膳桌上,卻擺了好幾道酸甜口的精致菜式。
尤其是放在她手邊的那盤糖醋桂魚和醋溜八寶丸子,更是她前陣子點了名,讓御膳房連著做了好幾次的菜色。
南瑾嘗過幾道后,不由笑著看向皇后,半是玩笑道:
“午膳需一早備下,皇后娘娘這是早就猜到了,臣妾今日會在您宮中用膳?”
皇后亦笑,“瞧你說的。本宮是皇后,難道還要為了你一個嬪妃特意遷就飲食不成?難道就不能是本宮也喜歡嗎?”
“是是是。那皇后娘娘可得多用些。”南瑾故意夾了一筷八寶丸子,放在了皇后碟中。
皇后用膳向來是由宮人布菜,南瑾這舉動屬實不合規矩。
不過皇后倒也不計較,撿來送入口中嘗了嘗,搖頭失笑道:
“這酸得燒心的東西,你倒是吃不膩了。”
說話間,順喜進來回話道:
“娘娘,東西找回來了。”
皇后神色如常,只微微頷首道:“你去傳太醫來。本宮與瑾嬪剛好在一處,用完膳便讓一并請了平安脈。”
又說:“侯院判忙著,請許太醫即可。”
南瑾道:“娘娘,許平安官職只在四品,如何能給您請脈?”
皇后但笑不語。只夾了一筷魚肉遞給她,調侃道:
“食不言寢不語,這么些好吃的若是還堵不住你的喋喋不休,可要怪本宮招呼不周了。”
如此樂樂和諧間,
用完膳,許平安為二人請了平安,皆言胎像安穩,氣血調和,一切無虞。
皇后神色溫和,待他診脈完才緩緩開口,
“有勞許太醫。這還有些東西,需得勞煩你幫著仔細瞧瞧。”
順喜聞言,立刻示意兩名小太監將一個沾著泥漬的麻袋抬了進來。
那麻袋看著頗為陳舊,有幾處已見霉爛,顯然是在地下埋藏了一段時間。
隨著麻袋口被解開,一股混雜著泥土和**枝葉氣息的味道嗆鼻漫出。
南瑾捂著鼻尖兒朝里頭瞧了一眼,麻袋里裝著的盡是些枝枝葉葉。
許平安動作仔細,將尚且能分辨的物件一一揀出,
“回稟娘娘,這里面有桃枝、柳枝、無患子、葫蘆寶,還有一些糜爛得厲害的草藥渣滓,難以辨清具體是何物。”
他小心翼翼地捻起些許腐爛的葉狀物,命人取來清水化開,又湊近了仔細分辨殘留的脈絡與氣味,片刻后謹慎道:
“從殘存的形態和氣味推斷,似乎還有茱萸、銀杏葉和艾葉的碎屑。這些東西多是道家方術中用以祛除晦氣、辟邪護身之物。”
許平安頓了頓,指著麻袋最上面一層顏色略深、相對完整些的塊莖道:
“只是最上面鋪蓋了一層蒼術,不知是有何用。”
皇后默然聽著,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只頷首道:
“本宮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而南瑾也已明了,這些東西是從何處得來。
她方才想請皇后幫忙驗證的,便是想讓皇后派人去一趟溫泉山莊,將竹林里的麻袋挖出來,看看里面究竟裝著什么。
而眼前的這些東西,無疑便是南瑾心頭所想。
原來不僅是她,這些日子,皇后也一直在暗中調查此事。
且她二人,又一次在無聲的默契中,不謀而合。
彼此相視一笑后,皇后挑眉看一眼麻袋,道:
“宜妃的確把蒼術埋在了杏花春館。而這些,大抵是賀蘭貴人擇了祛晦的東西,又告訴宜妃,說埋在竹林底下可以趨吉避兇,保佑常睿不被天花侵擾。所以宜妃才會讓麗欣去拿麻袋裝著偷偷埋了,才會被采頡‘撞個正著’。”
皇后沉下臉色,倒吸一口涼氣道:
“這件事從頭到尾,就連宜妃,也是被算計的那個。”
而她私心里也是覺得奇怪,“賀蘭貴人是兩年前,皇上在南巡途中偶遇,寵幸后才納入后宮。而宜妃卻是在潛邸時就已經伺候在皇上身邊了。宜妃無論是家世還是位份,都遠在賀蘭貴人之上。她如何會被賀蘭貴人所鉗制?”
午后的陽光透過倩紗窗欞,疏疏落落地灑入殿內。
光影輕柔如云彩,浮在地面上,也映照在人心深處,投下難以言喻的陰影。
恍惚間,南瑾抬眸看向皇后,幽幽念了句,
“若是她二人在彼此入宮前,就已經相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