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盅中熱氣騰騰的甜羹被倒入了碗盞后,很快就被風雨卷走了溫度。
綺夢淺抿一口,咂著味道,忽而笑了。
這的確是她從前最喜歡的口味。
只可惜,她已經許多年都沒有嘗過了。
自入了宮,總怕吃多了甜膩會發胖,
身材走樣討不得沈晏辭歡心,就完成不了母家的期許,
只能一味苛待著自己,日子也從來都過不敞亮。
真好。
如今倒是一切顧慮皆可拋了。
她仰頭,貪嘴似地將甜羹一飲而盡,喝了個痛快。
皇后默默看著,再未阻攔。
她或許攔得住這一碗毒粥,卻攔不住枕邊人冷冰冰的殺意。
綺夢干瘦慘白的手指把玩著碗盞,將它隨手扣下,一滴不落。
她平靜地看著窗外漸有休止的雨勢,目光迷蒙上了一層悲涼,緩緩道:
“姐姐還記得嗎?我才入潛邸的時候,日日把自己關在房中,誰都不愿意見。那時大伙兒都以為,我是怨著我這樣的出身,卻要嫁入王府屈居側妃,心有不甘。”
她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我從未與你們說過,嫁入怡郡王府,并非是我本意。父親是皇子師保,他與我說三皇子是最有可能繼承皇位之人,讓我嫁與他,余生定得安穩富貴。
我一早就聽說了他與你是青梅竹馬的情分,這樣一個滿心滿眼都是別的女子的男人,我嫁過去只能成了個陪襯。可我不該是誰的陪襯。”
她垂眸,眼神中的光亮一寸寸黯淡下去,
“我告訴父親我不愿嫁。可當他再次與我提及這事時,已是向先帝討來了恩典。
我自幼就是倔強脾氣,氣極了便頂撞他,說他要真那么愿意嫁,便自個兒套上鳳冠霞帔,從了他去。
哥哥打了我一耳光,母親說我不懂事,父親呵斥我說圣旨已下,我若不嫁便是抗旨不尊,滿門人頭都得因著我的任性而不保。
我自那時才明白,一直以來,我以為護著我、寵愛我的家人,卻也是算計著,要讓我成為鞏固家族勢力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我沒得選,像是被人推上了喜轎,稀里糊涂嫁給了他。可是后來......他對我那樣溫柔,那樣寵溺,他會帶我去瀛湖看星子,帶我去云蒙山狩獵。
他與我說,他最鐘情的人是你,而對我,便是僅次于你的喜愛。他握住我的手,讓我放心,他說他會真心待我,必不負我此生。
我那時方及笄的年紀,從未與外男接觸過。我見他英俊倜儻,又實在對我上心,哪有不沉溺其中的道理?我很快就愛上了他,也在心里勸著自己,父兄并未利用我,他也的確算是良配。
可是姐姐,你知道嗎?我嫁入王府,最開心的事情并非是得了他的寵愛。而是......認識了你。”
綺夢忽而斂回目光,灼灼望著皇后,
“我自幼被家人教導著,要如何當好一個名門貴女。父親對我的要求幾近嚴苛,母親也一味將心思都放在兄長身上。兄長更是嫌棄我是女子,從來都不肯帶著我一起玩。
只有你,愿意陪著我瘋鬧。我們一起去天香樓喝酒,一起去福順齋買甜得發膩的糕點,又一起在宴席上,將昱王妃罵得狗血淋頭。”
提及往事,綺夢總是忍不住發笑。
可漸漸地,笑意凝在她的唇角,她長長呼出一口氣,難掩失望道:
“可我也恨你。我恨你明知道語芙背叛了我,還要與她走得親近。恨你對誰都那樣好,像是辜負了我獨獨對你的一片真心。
入宮后,你成了皇后。說實話,我是為你高興的,因為我知道,你比誰都喜歡他。而我之所以一而再的頂撞你,為著的卻是讓你記恨我。”
她無奈笑笑,反問道:
“或許我本就是個矛盾的人吧?我害你沒了孩子,我知道是我自己弄丟了與你的情誼。
既無法回到從前,那我便選擇讓你恨著我。我寧愿你記恨我,也不愿你只待旁人好,而把我當做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拋諸腦后。
我想染上天花,是想去照顧皇上,可我更想能有機會去看望你。
還有那場煙火,所有人都以為我下意識要護著的是皇上。卻無人知曉,我只是一心想要推開你而已。”
有一層層涼意,不可遏制地攀上皇后的每一寸肌膚。
她全身一震,再忍不住眼中清淚滾落,濺碎在手背,悄無聲息地淹沒在將盡的雨水中。
她明白了,
她全都明白了。
就如當日,宜妃早產兇險,穩婆至死都咬住綺夢不放,
那時的綺夢千夫所指,卻只是忍著淚看著她,哽咽一句,
“皇上會相信我的。”
原來......
從始至終,綺夢在乎的,從不是沈晏辭是否相信她。
而是她這個做姐姐的,還會不會和從前一樣,信著她,護著她。
情感的流通向來是相互的。
一直以來,并非只有皇后在偏幫容忍著綺夢。
皇后心底慕然一軟,一陣陣酸楚由心尖漫上喉頭,
她哽咽著絮絮一句,道綺夢做盡了傻事。
而綺夢只是說:“姐姐,不哭了。”
她側身靠在皇后的肩頭,聽著窗外雨聲越來越小,
“姐姐,你還記得從前在王府時的日子嗎?我總是盼著下雨天,我們可以坐在廊下,聽雨閑聊。沒想到,那樣好的時光,究竟是一晃就過去了。”
這樣溫柔而熟悉的口吻,恍若將時間凝滯在了那些彼此都追憶的年月里。
有溫熱的液體,自綺夢口鼻滑落,滴落在皇后的衣襟,綻出朵朵赤紅的芍藥。
皇后胡亂揩去綺夢臉上的血漬,
卻是無論如何,也擦不干凈。
綺夢握住她的手,凝視著她好看的眸子里,瞳孔已經逐漸渙散。
東方既白,
朦朧的天光透過殘破的窗紗,隱隱約約灑在綺夢的臉頰上,
有朱色蔓延上了她的唇,烏沉沉一抹,透著死亡的氣息。
她艱難地開口,只是問:
“姐姐。這一切,都是我的報應吧?我做了許多錯事,已經沒了回頭的余地。
我只盼著,只盼著......你不要怪我,也別忘了我,好不好?”
“傻子。”皇后緊緊擁著她,極力穩住情緒,沉沉回了句,
“我是你的姐姐啊。”
我是你的姐姐,
我如何會責怪你,忘掉你。
多年前,綺夢向知笙歇斯底里喊出的那句,
“可你是我的姐姐啊。”
終于在多年后,得到了篤定的回應。
柔軟的云霞遇見了孤山頂的刺猬,
她們都弄丟了彼此。
她們都緊擁著彼此。
綺夢笑著點點頭,她虛著力氣抬起手,撫摸著皇后的臉頰,擦去她盈熱的淚。
她的呼吸一寸寸弱下去,
最后,似是喃喃自語,
“姐姐,告訴語芙。我還是記恨她,但我......原諒她了。”
話落,
她早已失了溫度的手,自皇后臉頰徐徐滑落,再無言語。
時光仿佛回到了數年前。
那個陰雨連綿的午后,庭院里的嬌花迎著風雨肆意綻放。
知笙坐在暖坐,綺夢側身躺在她的腿上,口中或是說著別家的閑話,或是佯裝爭執著,沈晏辭對誰的寵愛更多了幾分。
這般閑話著,聽著雨聲,綺夢靜靜睡去。
她的青絲散在知笙身旁,知笙笑眼看她,為她將那一縷縷散亂整齊地捋好。
而她只是睡夢中笑著,
那樣恬靜,那樣無憂無慮。
此刻,
皇后再度幫綺夢捋順整齊枯絞的發絲,
淚眼朦朧間,她抬眸看向窗外,
恍惚瞧見,有兩名妙齡少女依偎在廊下,靜靜看雨。
綺夢問:
“姐姐你說,王爺要是當真成了皇帝,等來日登基,他會立咱倆誰為皇后?”
知笙輕拍著綺夢的手,含笑道:
“無論是誰,你我姐妹間的情誼,總不會變。”
—
長街。
順妃在趕來冷宮的路上,不知跌跌撞撞摔了多少次,落得滿身泥濘狼狽。
終于,
在看見了冷宮殘破虛掩著的宮門時,寶玲挪開撐在彼此頭頂的傘,欣喜道:
“娘娘您瞧!雨停了!”
順妃伸手,唯有毛毛細雨淌在她的掌心。
是啊,
雨停了,
一切都還來得及!
她強忍著左腿劇烈的痛疼,拼盡全力向冷宮奔去。
卻在方要推開宮門的一瞬,
聽得其內傳來太監沉肅的通報聲:
“庶人邵氏歿了。”
順妃愣在原地,腦海中嗡鳴不絕。
少頃,
她雙膝驟然砸地,浸入冰冷的水坑中,
口中只喃喃喚了幾聲‘小姐’,余下的,唯是哀哀痛哭。
天將明,雨休止,
綺夢當醒。
元安三年三月初八日,貴妃邵氏病篤不治,薨于長樂宮。年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