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瑾自入了內寢,便一直暗中觀察著宜妃臉上表情的變化。
她的所有反應,都自然到像是當真不知情一般。
頭先聽了南瑾所言,先是蹙起眉頭,微有疑惑。
再聞侯院判分析,立刻瞠目作訝異狀。
旋而看向南瑾,心有余悸道:
“竟會有這樣的事?幸虧妹妹心思細,否則本宮恐怕就要鑄成大錯了。”
她垂下眼簾,語氣充滿自責,
“畢竟是本宮想了這法子......”
“娘娘別這么說。”南瑾截斷她的話,親昵地牽起她發顫的手,溫聲道:
“事起倉促,娘娘又怎能未卜先知?更何況咱們都覺得水龍里灌著的理應是清水,嬪妾也是在外頭等待消息時,偶然發現火班的侍衛神色有異,又急著要將水龍運走,這才生了疑影,令人將他們攔下盤問。”
榮嬪憤懣道:“那些侍衛實在是當差當糊涂了!竟敢在水龍中灌注了溫泉水,如此投機取巧,實在失職!”
宜妃抽絹掩面,雙眸霎時泛紅。
沈晏辭寬慰她道:“朕知道你是好心,這事不怪你,莫要再自責了。”
話落沉下臉色,吩咐小斌子,“傳朕旨意,將今日負責滅火的侍衛盡數革職,發往軍中充作苦卒。”
南瑾說完了該說的話,自也識趣告退。
她甫自內寢出來,后妃們便簇擁著她坐下,紛紛向她詢問道:
“你可瞧見貞妃的情況了?”
“太醫怎么說?嚴重嗎?”
南瑾搖頭道:“貞妃娘娘躺在榻上,我只在門口跟皇上說了兩句話,并不知娘娘傷勢如何。”
說話時,她目光一直凝在偏門處。
九麟臺距離南熏殿很近。
方才南瑾入內寢前,曾吩咐采頡,讓她受累腳程快些,回南熏殿取了燙傷膏來。
這會兒正盼著,不多時就見采頡匆匆折返。
南瑾遂對一眾貴人道:“適才煙花失控,迸射出許多火星子,咱們都慌了神亂了套,也不知道有沒有傷著哪位姐姐?”
她接過采頡遞上來的燙傷膏,“我特意讓采頡取了燙傷膏,可清涼鎮痛,避免落疤,姐姐們可有需要?”
溫泉山莊雖說入春早,但倒春寒的天兒尚未徹底暖起來,兼之夜深,后妃們穿著的衣裳大多保暖厚實,倒是也沒傷著誰。
唯有賀蘭貴人玉頸上落了點點星火,燙出三四個米粒大小的水泡。
南瑾仔細地為她涂抹了藥膏,又遙遙望見幫沈晏辭辦事的小斌子折返回來,立在門外。
于是借口方便,帶著藥膏去尋了他。
“斌公公。”
“瑾貴人?”小斌子回眸看她,“夜里起風寒涼,貴人怎的出來了?”
南瑾含笑道:“里頭地龍烘得暖,我出來透透氣。”
她挪前兩步,深吸了幾口氣,與小斌子閑敘道:
“方才貞妃娘娘奮不顧身撲出來護著皇上時,我見公公就站在皇上身后,也是第一時間撲出來護著皇上,按說你也當算護駕有功了。”
貞妃是替沈晏辭擋下了煙花,
可她畢竟身高只在沈晏辭胸口處,無法徹底護他周全。
火星子崩起來,難免燙在沈晏辭脖頸、臉頰處裸露的肌膚上。
幸而小斌子機敏過人,立時敞開袖袍護住沈晏辭面容,才沒讓他傷著分毫。
“貴人言重了。”小斌子被南瑾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笑著抓了抓頭皮,“做奴才的,護著主子都是本分,哪里談得上立功?”
南瑾眼尖,一眼就瞥見了他手背上有灼傷的痕跡。
“公公傷著怎也不說?”
“勞貴人關心,這點小傷不礙事。”
“燙傷再小也疼得厲害,怎么著也得處理了。”
南瑾將藥膏遞與他,“這藥膏公公收下,你在御前當差,手上有傷恢復不利索,也耽誤你盡心伺候皇上不是?”
小斌子這才半推半就地收下,連聲道:“奴才多謝小主。”
“小事。”南瑾微微含笑,贊許道:“若不是你反應快,今日皇上難免會被煙花余燼傷著。你實在機靈忠心,也難怪你師父會提拔你在御前近身伺候。”
說話間,南瑾四下張望著,忽而又問:
“我才覺出今日怎的沒見到李公公?”
小斌子道:“前兩日莊子接連陰雨。但除夕的裝扮耽擱不得。師父帶著咱們冒雨布置,不慎染上風寒。
除夕夜宴主子們都在,師父害怕在御前伺候會將病氣過給主子們,所以就向皇上告了假,讓奴才跟著伺候。”
南瑾頷首道:“也是李公公看重你。你在御前好生當差,皇上知人善任,總有擢升你品階的時候。”
小斌子笑,“那奴才就借小主吉言了。”
——“啊!!”
內寢倏然響起一陣凄厲的慘叫聲,聽得人心驚。
南瑾折返回正廳,
眼見宮女們一盆盆清水送進去,又替了一盆盆血水端出來。
廳內被地龍烘得暖煦,以至于血腥味漸漸發出來,淺淺淡淡彌散在空氣中。
南瑾聞聲覺味,不禁皺眉。
貞妃是宮中對待下人手段最狠辣的嬪妃。
她向來不把奴才的命當命,但凡在她手底下當差有一點錯處,就免不了要遭了‘酷刑伺候’。
單是南瑾入宮后所見,
貞妃杖責過太醫,給宮女上過夾棍,讓太監受了‘展蝶翅’......
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今日,終于到了她遭報應的時刻。
她先后經歷了炸傷、火燒,傷處被澆了硫磺水,
又要徹底清創,將燒焦的皮肉用利刀生剖,
等來日傷口開始愈合,還得挖過至少兩次腐肉,才能徹底痊愈。
她幾乎是要將曾經用在別人身上的刑罰,自個兒全部承受一遍。
這還不止。
貞妃一貫注重自己的容貌,又常年忌食,生養后也保持得身量纖纖,更養得皮膚光潔勝玉,
而今這般折騰著,她必得留下滿背的疤痕,
這樣心理上的折磨,比之身體上的苦痛,或許更讓她難以承受。
今日這場盛大的煙花宴,是貞妃花足了心思精心籌備,
而那本該綻于蒼穹的絢爛,卻落在她身上,綻成了朵朵用鮮血澆灌而成的艷花。
委實令人唏噓。